贩梦
郝梦
女,西北大学文学院2014级创意写作班学生。喜欢黑暗中的光明,期待笔下的文字能予你一段梦境。
乌云推搡着挤走了泛黄的晚霞,将天空拽得更低。
车辆将城市的主干道塞得满满当当,仅有的缝隙中充斥着汽车喇叭声和引擎的轰鸣,偶尔夹杂几句焦躁的咒骂。路旁面无表情的人们步履匆匆,仿佛他们每天的计划表上已经精确到了秒钟。车站候车的年轻人插着耳机看娱乐视频,在公交车入站时一拥而上。
这条路一直来不及进入梦乡,它只能努力睁大困倦的双眼,挠挠痒痒,吐出一口又一口的浊气,用羡慕的目光望向旁边的小岔路。
小岔路的路口有一面斑驳陆离的墙。墙角被时光撒上了旧旧的黄色,养出了青苔,挂上几条爬墙虎,再划出几道伤。墙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小广告,一张叠一张撕了又贴,各处散布着的支离破碎随着微风轻曳。
老墙似是承载不了这些纸张的重量,皱纹变得更深,四散蔓延。
在一丛花花绿绿中,有一张白纸格外醒目。纸上隐隐透出背面淡绿色的横线,以及“××小学草稿本”的字样,纸上用毛笔歪歪斜斜地画着“贩梦”二字和指路箭头。
顺着箭头的方向走到下一个路口,又出现了新的箭头记号。
七拐八绕之后,标记指向了一条幽静的小巷,黛青色的砖石上覆着薄薄一层水雾,散发出大雨将至的味道。
“我在山顶造了船
我在海里荡秋千
遇到一个对风唱歌的姑娘
就这样沉醉了一整个夜晚……”
小巷中断断续续传来收音机的声音,间或夹杂着收讯不稳定的“嘶啦——嘶啦——”声。
一个小男孩有些呆滞地坐在地上,手中握着一支拇指长度的铅笔头,面前放着一张椅子,上面铺着一张九九乘法表,旁边压着一个收音机。收音机的天线已经断了,被胶带绕了一圈又一圈。
小男孩正僵硬地保持着一个姿势出神,眸中是大片的云,还有被高楼金属色边缘切割而成的几何形天空。
天色在他的眼中一点点沉了下来。
“啪嗒——”随着铅笔滚落的声音,小男孩倏地回过神来。他捡起已经没有铅芯的笔头,小心翼翼地将它立在椅子中央,敬了一个笨拙而认真的礼。
“向士兵……敬礼……”他转而看到桌子上铺的乘法表,缓缓地让士兵排成一排站在边上,仿佛捍卫领土的勇士。
小男孩把乘法表摩挲了一遍又一遍,尽管他努力将这些数字印入脑海,但他的眼神还是透过了纸张,染上了凡·高的色彩,迈入了安徒生的世界。
他将乘法表翻了过来,背面是大片大片的颜色交织在一起。各种亮色掺杂不觉得乱,反而有种和谐到极致的美感。
充满活力的橙挥洒着汗水,静谧优雅的紫嘴角含着一抹笑意,骄傲的火红仿佛在下一秒就要将附着的纸燃烧,将所有真真切切存在的事物吞没。
他笑得仿佛迷航之际的小船在浓稠的黑暗中寻到了灯塔的光一般。
小男孩将拳头捏紧又松开,把乘法表翻了回来。
世界切换回现实。
万象迅速在他身边融化开来,倒流而去,快到他捉不住影子。
所有的惊涛骇浪归于寂静。
“三三得九,三四……三四……”小男孩艰难地开口,微微的哑意让他的喉咙愈加发涩。
“呦,傻子这么勤奋啊,还知道学习呢!”
一行系着红领巾、五六年级模样的男生径直而来。他们有的夹着足球,有的正咬着手中的冰淇淋,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男孩面前。
领头的一人收起手中厚厚的一叠游戏卡片,双手抱臂,发出轻蔑的哼哼声。他身边的两个小跟班一个狗腿地用练习册给他扇风,另一个一步跃上前,用手指戳小男孩的眉心。
“傻子长出息了,居然在背乘法表呢!”
“如果我没记错,他背了有一年了吧?”
“喂!傻子你说,一乘以二得几呀?”
“哈哈哈……哈哈哈哈……”
领头的男生笑罢继续说道:“我们今天都学到一个人骑车一个人走路什么时候遇到……这个叫……叫什么来着?”半晌他的话都卡在嘴边,一阵沉默后他对身边的小跟班怒目而视。
“追……追及问题。”
“对!我们都学到追及问题了!还是……还是不同时间出发的!”领头男生声音猛然拔高,“你就一辈子背你的九九乘法表去吧!”
静默。
似是感受到了头头不高兴的情绪,又许是听到一辈子这样沉重的字眼,男生们想附和又不敢出声。
几个男生动了动嘴唇,任它们徒劳地咧着,像一群搁浅在岸的鱼。
收音机瑟缩了一下,发出“嘶啦”一声微鸣。
领头男生将抱着的胳膊交换了位置,随后又微微颤抖着插进口袋。他突然摸到了什么,顿时整个人被点燃一般挺直了胸膛。
“喂!傻子!看!”他将口袋中的iPod掏出来在男孩眼前晃动,“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苹果!我爸新给我买的!你个大老土就宝贝你的破收音机去吧!”
他身后的男生顿时像积蓄已久而后泄了闸的水一样,异常卖力地哄堂大笑起来,其中一人扶着他胖胖的肚子,用吃光的冰淇淋棍子戳着收音机的天线。
细细的天线抖个不停。
“苹……苹果……我也……苹果……”小男孩从椅子旁边脏兮兮的塑料袋中摸出一个苹果,苹果上有一大块软塌塌的黑斑。
“嘿,原来傻子也有苹果啊,哈哈哈……”拿着冰淇淋棍子的男生甩了甩,忽然将棍子狠狠地扎向苹果,苹果落在地上向水沟旁滚去。
小男孩一扭身想要爬起来,“苹果……我的……苹……”却被领头的男生一把推回到地上。
小男孩艰难地坐起身,却被围得无法动弹。他徒劳地挥动双手,去够越来越远、即将消失在视野的苹果。
眼前的世界渐渐模糊不清。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小女孩急急地从巷口跑了过来,借着速度扑进了小小的包围圈,然后张开手臂微微蹲下身子,紧紧地把小男孩护在身后。
“你们这群……这群……”小女孩似是要将知道的所有贬义词都用在他们身上,情急之下却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嘁——傻子的朋友来啰!”男生顿时失了兴致,看了看欲雨的天空,开始往巷子口走去。
“傻子的朋友哦……”领头的男生在巷口顿了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大声道,“这里说不定也有问题!”
“哈哈哈……”笑声渐渐消失在巷子口。
女孩的脑海中依然萦绕着那些可恶的笑声。她的脸颊到耳朵再到脖子根都红红的,憋着一口气又突然呼了出来。小女孩懊恼地转过头,发现小男孩正捧着半边已经烂掉、沾满了泥泞的苹果,用袖子擦拭,“苹……果……”
小女孩掏出手帕擦拭他手上深褐色的汁液,一边心疼道:“这个不能吃了,我明天给你带一个特别特别特别大的苹果吃!”
小男孩呆呆地望着地上已经快看不清的苹果泥,像是相机在努力对焦焦距外的物体。
“对了……今天有没有梦能讲给我听?”小女孩说罢就开始懊恼这生硬的开头。她紧张地望过去,在看到男孩被点亮的双眼后轻轻舒了一口气。
“有。昨天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我梦到海豚用鳍悄悄地割开人们的喉咙
手握电锯的树最终还是找到了我
老人和孩子步履轻快地跑过身边的年轻人
衣衫褴褛的乞丐对穿着光鲜的富人说“把你的脏手拿开”
街上走动的人们突然身体僵直,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倒下……你猜怎么回事?他的额头上站着一只蚂蚁!
火在水中愈烧愈烈,我们都一点点变得透明,雾一下子把整个城市吞入口中
你抱着玩具熊,穿着漂亮的红裙子,横穿这个城市,还哼着一首歌:
小木偶 牵绳绳家住在傀儡城
向前 停在远点
挣扎 颓然倒地
微笑 任凭黑色血液布满肢体……
“我不是很喜欢这个故事……”小女孩有些害怕地抿了抿嘴唇,“我还是喜欢你前两天讲的那条在天上飞的海豚;还有我们俩坐在云上把它一点点吃掉,像是甜甜的棉花糖,是我爱的草莓味……”
小男孩听着听着闭上了眼睛。带着湿润泥土气息的风穿堂而过,掀起了他的刘海,吹来了他满足的笑意。
“放学了不回家,你怎么又在这儿?啊?”一个烫着泡面小卷的中年妇女声音先至,而后一把揪住小女孩的耳朵往巷子口拉,末了还狠狠瞪向小男孩。许是觉得没什么用,便用力踩着步子,“噔噔噔——”继续扬长而去。
小女孩挣扎着,漂亮的眼睛终是没能囚住泪水。她什么也不敢说,只是用尽所有力气望向小男孩的方向。
小男孩眼睛中的火焰也被水一点点淹没。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他脑袋不好使你别总是来找他!他把你杀了都不犯法你知道吗?整天跟傻子混一起你哪天变傻了看你怎么办!到时候看哪个婆家敢要你……”中年妇女犹不解气地戳着小女孩的太阳穴,身影渐渐没入黑暗。
“其实没有说……那个会飞的海豚尾巴上还系着很粗很重的镣铐……”小男孩低下头,喃喃道。他眼前的世界变得清晰,又一点点模糊。
“我要去睡了……我要回到真实的世界去了……最好再也不用醒来……”小男孩朝屋子的方向摸索过去,看到地上的苹果脚步微微一顿,又踉跄着进屋。
“希望现在能下一场很大很大的雪,整个世界都是纯纯的白色……真漂亮。”
“轰隆——”
雷声沉闷闷地拉开了夜雨的序章,闪电的光亮转瞬即逝,小巷重新被从四面八方迅速赶来的黑暗湮没。
大雨倾泻而下,墙上的墨迹一点点晕开,薄薄的纸张变得破碎而透明,以此证明“贩梦”两个字,真真切切地存在过。
小男孩很快进入了梦境。
他又梦到了在天空中游泳的海豚,不过这次他的脖子上已经挂好了钥匙,他要去解开海豚尾巴上的镣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