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臂

独臂

鲁雨溦

女,陕西省安康市人,西北大学文学院2012级创意写作班学生。曾经在“西创不败”微信平台上发表过小说、散文十余篇。曾校对出版奥地利作家弗兰茨·卡夫卡的《审判》一书。

夏天的一个下午,天气热得人喘不过气,大地似乎要冒烟一样,被炙烤成干裂的金色。给马换过新草后,我拍拍手,想在工作的空当找个地方打盹。刚走出房檐,阳光不客气地刺了过来,我下意识用衣袖遮住眼睛,依然敌不过强光,再睁开眼,眼前竟有发绿光的错觉。适应片刻,依旧没有恢复的迹象。五步之外的那口毫无凉意的古井暴晒在阳光下,早上偷闲时坐的拴马桩也似乎烧得变了颜色,我不禁向后退了一步,躲回房檐下,默默打消了在那里歇息的念头。我的背后,三匹枣色的母马根本无视我的惆怅,埋头马槽里,一心一意挑选着新鲜的草枝,两排牙嘎吱嘎吱地摩擦着,鼻子里吐出欢快的气息。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西边的房檐绕过去,决定离开这个与我格格不入的马棚,到客栈的大厅去。

砖瓦的房顶的确可以遮蔽阳光,大厅里凉快不少,我向左边挪了挪,侧身靠着门框,用左手取下挂在钩子上发黄的毛巾,用力往脸上抹了抹。坐在这里,视野所及是并排的四个桌子和环绕的几把椅子,店伙计正在收拾正前方桌上的残羹,手脚麻利,三两下又开始第二桌。食客们倒是没什么精神,右前方的男人耷拉着脑袋,缓慢地挑拣盘子里的肉来吃。等店伙计往茶杯里添茶时,我已经快要睡着了。

“客官,要点什么?”店伙计的声音。

“一壶好酒。”一个有劲儿的老头的声音。

我动也不动,眼睛眯开一条缝,不期望什么走进我的视野。老人是不会带马匹的,按理说我可以继续打盹。

一个臃肿的身影挪入我的视线,一瘸一拐,看样子像一只长了人形手臂的怪物。在那个挑花生米食客的正对面,它竟然分离为瘦小的两个影子,一个瘦高驼背,另一个小的扎着冲天辫,从他身边蹦着绕过去。继而发出一阵清脆的孩子的声音。伙计跟上前,谦卑地弯下腰,他们似乎在点餐。我又眯上眼睛,与世界暂时隔开了距离。

又陆续走了几个人,叽叽喳喳的声音小了许多。算盘的声音模糊了,铜子儿砸桌板的声音也不见了,后院的麻雀也飞远了,一切变得沉寂起来……昏昏欲睡。

“狮子头,爷爷,我要吃狮子头……这里的红烧肉特别香,你在新丰吃不到。还有,还有……”

“哟,乖孙子,爷爷的牙可没你好呀!那么多肉,你就饶了我吧!”

“爷爷,爷爷,那来碗蒸蛋,跟汤一样,用不着嚼……”

“哎呀,真乖。”

一阵阵爽朗的笑声打断我的睡意,身体一阵痉挛,耳朵出现耳鸣,门槛压着屁股有些疼,后背的汗已经干了。我伸手扶住门框,费力站起来,去厨房打了份剩饭,坐在人不多的东南角,用左手默默地吃着。

“客官,您的蒸蛋。”

“好嘞,孙子,你多吃点。”

说话的是一个老头,头发花白,眉毛也不再黑了,说话间眼角的皱纹皱到一起,伴着他幽默的语调,给人友好的感觉。他穿着淡蓝色布料的衣服,像水洗太多次脱色舍不得扔掉一样。淡蓝色的布料遮不住庄稼汉特有的肤色,即使年过古稀,也掩盖不住岁月印给他的身份。他正抬起左手,让小孙子帮他卷袖子。右臂的袖子已经卷到齐腰的高度,垂在右边,看着孙子慢吞吞的动作,偶尔向左移动,在半空中停一会儿,又只好垂下来。

这个人也是独臂。

店伙计上了最后一道菜,去厨房里拿了副碗筷坐到爷孙对面谝闲。见老头风趣幽默,孙子活泼开朗,便问他右臂的伤。

“要说这右臂,就得从我的籍贯说起了。我的老家在新丰,那里是个好地方……”

“我最喜欢新丰的糖葫芦了,爷爷!”

店小二立刻笑起来,“五岁了吧?这么活泼。”

“嗯,昨天还闹着跟我回去呢。他几个舅舅都在新丰,等着他回去呢!”老头发出苍老的笑声,继续说,“我小的时候新丰县是很清明的,没有战争,家家户户几亩良田,镇子小,收租税的都认识,我们把上缴的一交,跟他们坐在院子里聊天。等我读私塾,学会种田以后,镇子里建了戏台,我们偷闲了三五成群跑去听听,就这么读读书,种种田,听听曲子,生活特别悠闲。”

“那还不好,再娶妻生子,养鸡养猪,平常在上山砍柴……”

“斧子那东西我可不认识。”老头笑着挥挥手,“那都是我哥哥们的活儿。我上私塾了都使不得刀枪呢。那时候真太清明了,刀枪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可是没过多久,到了天宝年间,朝廷大征兵,一家有三丁要抽一丁。说是云南那边有贼匪入侵。我们家正好要抽人,可是那怎么是人待的地方!”

“人讲云南有一条河叫泸水,夏天椒花谢落的时候,那里便烟瘴弥漫。大军夏日徒步涉水,水热得就如滚汤,还没等过完,十个人中就已经有两三个死掉了。又是炎热的五月天,谁都不愿意亲生骨肉送死。村南村北,到处是哀伤的哭声,儿子在告别爹娘,丈夫在告别妻子。前前后后出征云南的人,千千万万个去了,却没有一个回得来!他们都已经料到结局了,提前哭丧呢!”

“那时候,老汉我二十四岁,在兵部的文书里有我的名字。我当时也站在家门口跟我娘哭呢,我爹病了,大姐出嫁,留下来弟弟和妹妹怎么照顾我娘和家里的一亩二分地?还有刚出生的狗仔子,都还没来得及取名字呢。

“我不想走,我舍不得走!于是,趁着深更夜半,不敢让旁人得知,我悄悄地拿一块大石头,捶断了自己的右胳臂。这样一来,拉弓摇旗都不能胜任,从此才避免了应征去云南。”

“这只胳臂折断已经有六十年,一肢虽然残了,可是一身总算保全。到如今,如果遇到风雨阴寒之夜,胳臂还非常痛,痛得我直到天亮也睡不着。不过还好,我总算没去那个云南,不然我早就成了望乡鬼,在那万人坟上痛苦也没人认识我呢。”

这会儿的大厅里一片寂静,扎着冲天辫的小孙子抱着一碗蛋羹仰头喝汤,双腿悬在凳子边甩来甩去,“吸溜”的声音从嘴边溜出来。旁边的食客酒足饭饱,一腿搭在椅子上,伸着懒腰剔牙。柜台的伙计还在敲打着算珠,旁边,新来的年轻姑娘帮他翻着账本。一切还在一个炎热的下午,没完没了地进行着……

我用左手摸了摸在战场上被一刀砍断的右臂,想要暂时忘掉这个炎热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