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白痴阿丁

(二)白痴阿丁

白痴阿丁的名字没有在双木河人的族谱里,也没有在双木河人的故事里,但存在过就是存在过,谁也无法让白痴阿丁的故事消失。

也许是某个老人在临终前把这个故事告诉了他的小孙儿。除了行将就木的老人,见过白痴阿丁的人都已经融进这片土地,他们的后代以为双木河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过。

“不,他们错了。”老人想,他不愿意将一个如此沉重的秘密带进坟茔,那样他将不能安睡。

五岁的孩子坐在小木凳上认真地听着白痴阿丁的故事,那天晚上他会梦到一座被紫藤萝覆盖的木屋。当他和他的祖父一样苍老时,他会向一个懵懂的孩子说起白痴阿丁和紫藤萝木屋的故事。于是白痴阿丁的故事终于流传到了有人愿意用文字记录的时代。

白痴阿丁的降生对双木河人来说是一个巨大的灾难。

你无法想象白痴阿丁出生的那天,无数鸟兽鸣禽栖息的双木河可以安静到连风声都没有的地步。双木河人不养狗,否则它们可以凭借天人般的嗅觉向人们通报这场灾难。多年后外乡人的队伍里有一黑一白的两条狗,它们在白痴阿丁降生的木屋前狂吠不止。

白痴阿丁降生的木屋可以称作双木河最精美的建筑,它远离双木河饱受岁月侵蚀的古街。木匠伯维用三年时间挖空心思修建了这座在双木河镇独一无二的双层木屋。

它坐落于罗子山脚下,木匠伯维所用的木料全部取自于罗子山。在这之前,罗子山被双木河的人们遗忘了数百年,早已长满了高大的乔木,低矮的灌木也长势旺盛。双木河的人们不在意罗子山的树,它们在物产丰富的双木河毫不起眼。

人们以善意同情的目光默默观望木匠伯维匪夷所思的疯狂行为。二十岁的木匠伯维腼腆忧郁,沉默寡言,和大多数双木河人一样瘦削苍白。他继承并超越了父亲的木工技艺,令双木河人赞不绝口。

木匠伯维在二十岁生日这天为自己做了一只长笛。四月的夜晚,悠悠笛声荡漾在水波微澜的双木河之上,之后人们再没有听到过如此悲伤而又充满希望的笛声。

第二天,木匠伯维开始了他漫长而艰巨的木屋工程。

每日,他在第一缕阳光洒在双木河之前背着伐木工具进山,日落时分从山里运回木料。木匠伯维不再吹长笛,他躺在泥沙松软的河滩上唱歌,夕阳橘色的光辉紧紧裹住双木河镇,人们完成了一天的劳作,坐在自家门前谈天喝茶,袅袅炊烟融入渐渐敛合的夜幕。

这时候木匠伯维清澈嘹亮的歌声闯入小镇的安闲,于是人们不无悲哀地怀念起沉静腼腆的木匠伯维。事实上,他已经不再为他们做木工,而完全沉浸在他的木屋工程中了。

他们发现木匠伯维越来越不像双木河人,长期的户外劳作让他变得黝黑健壮,未经修剪的须发覆住了年少清秀的脸,山石和荆棘带给他触目惊心的伤痕,并且在他此后的生命中再未褪去。然而木匠伯维的歌声却是永远的清澈嘹亮,每天傍晚回荡在双木河的上空。

后来人们曾竭力抹杀关于木匠伯维的历史,他的歌却奇迹般地流传下来。你如果在双木河古旧的街道上听见孩子唱着童谣的清脆无知的嗓音,绝对无法想象数百年前回荡在双木河上空的是同一首歌。

“这流不尽的双木河呦,带我去远方;

这绿油油的双木河呦,我闻见她的芬芳。”

当黑暗完全吞没了双木河,木匠伯维便开始在歌声中建造他的木屋,铁器与木头撞击的奇妙声响成为绝妙的伴奏。三年来,木匠伯维清澈嘹亮的歌声夜以继日地回荡在双木河的上空,人们很奇怪这个一直唱歌的男人为什么声音从未沙哑。

三年后,木匠伯维的木屋成为双木河奇迹一般的存在。你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木屋,它被一簇簇生命力旺盛的藤萝草环绕,木匠伯维巧妙地把它们引向屋顶,不久整个木屋几乎被碧绿顽强的藤萝草覆盖。经过了三年的风吹雨淋,透过浓密的藤萝草隐约可以看到木匠伯维的木屋还保持着最初的颜色,并且散发着新鲜木料的馥郁芬芳。

木匠伯维在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完成了历时三年的木屋工程,并在同一天迎娶了双木河最美丽的姑娘。秀儿最终和木匠伯维一样,被双木河人决绝地丢弃在历史的长河中,但是这年十八岁的秀儿却是双木河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人们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姑娘,她及腰的长发比双木河的流水还要柔软;她的肌肤像是栖息于双木河的鹅卵石,晶莹剔透;她的双眸仿佛清晨降临于双木河的露珠;声音像是拂过双木河上空的风,干净而又清凉。

十八岁的秀儿是双木河的造物,但是对于双木河人来说,她是神迹一般的存在。

十八岁的秀儿嫁给木匠伯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爱情故事。他们的婚礼在四月缄默地举行,他们的家人静静地观望着这一切,没有人为他们祝福。他们相拥走进木匠伯维的木屋,隐没在一片碧绿之中。

那天晚上所有的藤萝开出紫色娇小的花朵,像在履行一个庄严的约定。人们清晰地记得那个夜晚,整个双木河被淹没在紫藤萝馥郁的芬芳中,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夜莺在一片花香之中唱着哀婉绵长的歌曲。

一年之后白痴阿丁降生于木匠伯维的木屋。那仍然是紫藤萝肆意盛开的四月,整个双木河弥漫着散不开的浓郁花香。

所有的情节来自老人的回忆,如果你是那个听故事的孩子,你会看到老人几乎失明的混沌的双眸,那里面承载了近百年的风雨沧桑。白痴阿丁降生于双木河时,他不过和小孙儿一般大的年纪,近百年的风风雨雨,如今讲起白痴阿丁的故事,你仍然可以看到他眼眸深处的恐惧。

老人记得木匠伯维的紫藤萝发了疯似的在同一天全部开放,那馥郁的花香似乎是从天际倾泻而下,毫不留情地布满整个双木河,并且掠取了所有的声音,数百人聚居、无数鸣禽栖息的双木河竟然安静到滑过天际的风声都没有。所有的声音在流动的紫藤萝花香中寸步难行,被淹没,扭曲,肢解,直至永远消失。

木匠伯维就是在这样一个清晨走进罗子山,他即将分娩的妻子——十九岁的美丽的秀儿,正在紫藤萝木屋中安睡,嘴角挂着婴儿似的笑容。木匠伯维想到这一切,觉得自己的幸福真是不可思议。

这是一个安静的晴天。

傍晚时分木匠伯维回到紫藤萝木屋,残阳染红了整个双木河,紫藤萝花香漂浮在每一粒尘埃中。木匠伯维像往常一样拨开覆盖木屋的紫藤萝,打开卧室的门,却在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中几乎窒息。木匠伯维看见自己美丽的妻子躺在一片血污中,嘴角仍是婴儿似的笑容。她的身侧躺着一个浑身血污的男婴,左手攥着脐带,睁大眼睛望着木匠伯维。

木匠伯维将妻子埋葬在木屋旁,独自抚养这个沉默的婴儿——木匠伯维给他取名叫阿丁。阿丁长到三岁唯一会做的事情是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以及偶尔外出见到的双木河的一切。大多数时候阿丁独自待在父亲的紫藤萝木屋中,好奇地看着父亲从罗子山收集的漆黑发亮的石头以及各类花卉的种子,直到两年后外出的木匠伯维再没有回来。

木匠伯维从双木河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人们无法相信木匠伯维会舍弃长眠于双木河的秀儿和紫藤萝木屋中好奇地睁大眼睛的阿丁。木匠伯维离开七天之后,双木河最德高望重的老人下令砍掉笼罩木屋的紫藤萝,然后在河滩上将这些不祥之物全部焚烧。

阳光洒进木匠伯维的木屋,人们发现了蜷缩在墙角陷入昏迷的阿丁,他瘦弱苍白,毫无疑问是一个真正的双木河人。阿丁被老迈的祖母抱回家里,靠着羊乳和山药渐渐清醒。

阿丁醒来看到一张陌生的布满皱纹的脸。祖母靠近阿丁的脸,想听清楚阿丁张合的嘴巴到底在说些什么,她只听到一句话:“石头……石头着火了。”阿丁不断重复这句话,祖母号啕大哭,为着自己不堪的命运,儿子走了,孙子又是个白痴,双木河再没有比她不幸的人了。

阿丁越来越像少年时代的木匠伯维,沉默腼腆,他时常回到紫藤萝木屋,口中喃喃自语:“石头,石头着火了。”他向每一个人说起这句话,眼神恍惚,语气坚定。从此他便成为了双木河故事中的白痴阿丁。

双木河的人们不无同情地望着蹒跚而行的一老一小,他们发现精神矍铄的祖母在收养了白痴阿丁之后迅速衰老,两年之后便再也无法离开一根木制手杖了。

两年前祖母在骚乱的人群中偷偷收起一节紫藤萝花茎,她将这异常粗壮的花茎制成一根手杖,后来这根手杖陪她走过了人生的最后八年。这八年间,祖母已经衰老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离开了紫藤萝木屋的阿丁却一如当年木匠伯维栽植的藤萝,不顾一切地疯狂生长。

八年后,十三岁的白痴阿丁已经完全是木匠伯维少年时的模样,却没有继承父亲精妙绝伦的木匠工艺,而是日复一日地游走于双木河畔,捡拾各种各样的石头,把它们丢进火里,想证明他向人们重复了无数次的那句话——石头着火了。他不明白这句话为什么刻在了自己的记忆里,紫藤萝木屋里闪闪发光的黑色石块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高大黝黑的男人的模糊的面容。白痴阿丁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是知道他不在双木河。

白痴阿丁想要见到这个男人,向他询问石头着火的秘密。

白痴阿丁出走于一个悲伤的午后,那天祖母终于结束她悲惨的一生,永远地沉睡了。葬礼上人们没有见到白痴阿丁,也没有找到祖母的手杖,从此以后,他们再没有在双木河出现过。

葬礼结束后,双木河最年长的老人以其德高望重的地位带领众人将秀儿的坟迁往荒草丛生的罗子山,然后铲平了紫藤萝木屋,并且严禁大家再说起白痴阿丁的故事,这在祥和安宁的双木河极其罕见。人们似乎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扼住喉咙,关于白痴阿丁的一切就这样被尘封在双木河的历史中。

直到八十多年后行将就木的老人向五岁的孩子说起这些故事,俯瞰历史的我们才由此得知,原来白痴阿丁,就是双木河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