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糊涂寺

(二)糊涂寺

城郊糊涂寺,大雄宝殿前,二十九阶白玉石台阶下,魏心背朝殿门,坐在一张红木太师椅上,两边雁翅形站了二十余个吴门人。她不错神地盯着魏昭陵。

魏昭陵是一个人来的。他变了,瘦,黑,也老了。颊上多了几道狰狞的疤痕,这令他添出许多狂妄的冷硬来。

魏心拢了拢肩上虚搭着的呢子大衣,跷起二郎腿,黛翠色旗袍下摆软软一荡,露出一段光裸着的白皙的小腿。一道泛白的细长的疤顺着胫骨蜿蜒而下,像成了妖的蛇蜕一样,直直钻到她脚上的细跟黑皮鞋里去。

魏心笑道:“这世道是怎么了,杀人的阎罗也来拜起佛来。四叔,你叩错山门了吧?”

魏昭陵朝魏心伸出了手:“给我炷香。”

魏心冷笑,一扬下巴,韩阔转身进了佛殿,取了三枝香两手捧着递到魏心面前。魏心站起身,拈着香踱步到魏昭陵身前。她倒提香尾,在两眉之间一打晃,仰头看着魏昭陵:“四叔走那日,我在关帝庙前立重誓,但有我一日在,绝不许你再踏入岐城一步。”

她横过这支线香,一寸一寸把它在魏昭陵面前折断。香颤抖着发出极细极轻微的响动,魏昭陵却听得清清楚楚,这断香好像是长了翅的虫,能飞着缩到人的耳朵眼里,一寸一寸地往脑子里蠕动。

魏昭陵垂在两侧的手抽筋似的一动。

魏心轻声笑。她解了大衣往后一抛,露出秃袖的旗袍和一双藕一样嫩白的手臂。她伸出手:“拿刀来。”

韩阔弓着腰,将一柄无鞘的刀递到她的手上。

这柄刀刀背宽厚,周身缠绕满黄褐色的锈纹,沉阔而古旧的刀意从刀柄逶迤到锋刃。刀刃钝得很,显出一柄杀器不该有的混沌和仁慈,像是从死人墓里刨出来的废刀。魏心右手横起刀,刀身很沉,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这些微的颤抖却使这柄废刀看起来像是活了一样,在阵阵北风里发出按捺不住的喑哑怒吼。

这是吴门执行家法的斩头刀。

它同吴门几十年的历史一样,颓旧而缓重,只有在横在人后脖颈的一刹那,才肯活过来。

魏心把它架在了一个娃娃的脖子上。一个八九岁左右、瘦小的裹在一件阔大的灰色旧僧袍里的小女娃。她被堵上了嘴,双手捆在背后,面色青白地跪在一侧。

魏心道:“四叔也有九年没见过她了吧。九年前你逃出岐城前,在夜里把一个襁褓里的女婴丢在糊涂寺门前,你以为可以瞒过我吗?”

魏心竖起刀尖撑着地,半蹲下身,摘下女娃口中的棉布,拍拍她的脸,道:“萍生,别怕,来,瞧见前面那男人没,叫‘爹’,快,叫一声。”

萍生看了看魏心,又看了看魏昭陵,瑟缩了一下,小声道:“爹……”

魏心搂着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只手摩挲着她的发顶,道:“你女儿叫萍生,浮萍的萍,生死的生。三年前有一天,她站在寺门口那株老酸枣树下,攥着我衣角问我,为什么她没有爹妈,也没有名字。我就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萍生僵硬地靠在她怀里,像是很怕她的样子。

魏心幽幽地一叹:“可怜呐,你这个当爹只管自己逃出去潇洒快活,分毫不顾自己女儿的死活。这些年来如果不是我盯着这里,她早被寺里和尚卖了换酒肉钱了。四叔,你不谢谢我吗?我不光替你照看女儿,还不遗余力地替你女儿找着她亲娘。”

魏心的声音轻忽缥缈,像是背后这座佛寺里念了几十年经的比丘尼:“那么,魏昭陵,她的亲娘是死了吗?”

魏昭陵把目光从萍生脸上移开,笑着看魏心:“早死了,就埋在狼土坟里,这会恐怕衣裳骨头都烂在一起了,烂在土里,你要不要扒了坟去瞧一瞧。”

魏心拄着刀站起来,一掠鬓边碎发别到耳后,道:“难怪,我就说岐城里,绝不会有我魏心找不出来的活人。”

魏心道:“萍生,你还有什么话,想同你爹说?”

萍生歪斜斜地跪在那,眼垂着地,浑身战栗着。魏心双手握上刀柄:“萍生,别怨我。咱们吴门的规矩,犯上者,杀;残害帮内兄弟手足者,杀——且全家连坐,断头抛尸,一个也不能留。你爹犯了大忌讳,你该庆幸他只你这么一个女儿,不必给我添太多杀业。”

萍生忽然怪叫一声,她用膝盖往前蹭着爬了几步,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爹,爹,爹——”

魏昭陵站在十步之外,一动也没有动。

魏心提起刀。

“魏心!”魏昭陵突然一声喝道。

魏心侧过头来看他。

“我忽然想起,九年前我抱着她从城里跑到这,一路上她裹在厚厚的被子里,安静躺在我手臂上。”魏昭陵一步一步地迈向魏心。

“她那么小,那么软,软到我一只手就能掐断她的脖子。那时我就在想,”他抬手将掌心贴到魏心脖颈侧,用粗糙的掌心细细摩挲着她细腻光滑的肌肤,“那个孩子如果能生下来,而不是模糊的一团血肉,是不是也有这样,白嫩嫩的皮肤……”

“你住口!”魏心的声音骤然拔高一截,她急促地喘着气,似乎要从上下耸动的胸脯里窜出一团火来。魏昭陵无奈地笑了笑,右手从颈侧移到魏心脑后,五指插入她挽成髻的蓬乱的卷发里,他凑到魏心耳侧:“也是个女娃,对吧——”

他骤然夺过魏心手中刀,一转身左手刀换至右手,提着刀一个极快的起落,在所有人眼前劈刀斩断了萍生的头。

一蓬血,像怒吼的山洪一般喷涌出来,恍如是要咆哮着撞到云头里去,溅得半边黎明都是猩红。没了头的小身子软绵绵的倒在地上,头却骨碌碌滚得远了些。

佛前十五丈地,血流如河。

魏昭陵将刀抛给站在魏心身后的韩阔,抹了把脸,在沾上血的衣襟上蹭了蹭,道:“钝了,再过两年就只能锯头了。”

他看了看神情恍惚的魏心,皱着眉头道:“这么多年还是没长进,我有没有教过你,拿幼崽来威慑走投无路的困兽,没用。”

魏心仰起脸,她的眼角浮了一层泪蒙蒙的水光,像是要哭,却又从那水浮光乱深处的眼瞳间逼出一股阴冷的狠毒来,“你——”

“什么玩意啊这是,啊——我的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