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门倒垃圾。

她很多天没有出过家门了。家里成了垃圾场,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和她身上的睡衣一样邋遢。

这是一座看上去很破败的小区一角。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房子,褐色的墙皮看上去脏乎乎的。流浪狗从垃圾堆里拖出血迹干涸的卫生棉,电线上停着一只乌鸦,无机质的眼睛像黑色的玻璃弹珠。天阴阴的,闷热,无风。

还有聚在不远处小声耳语的几个同龄的中年妇女,看到她下楼,齐刷刷面无表情地看向她,眼神和电线上的乌鸦一样。

她感到一种沉闷的东西塞在喉咙,泛着恶心的铁锈味一阵阵从胸口涌上来,顶得她眼黑。净是些背地里污言秽语的恶婆娘,她恨恨地想。

可她还能说什么?她有什么可说的?说她二十四岁的闺女被一群不正经的混混报复一顿,还拍了视频传到网上?闺女还因此自杀了?人人都说她闺女活该!可她女儿才二十四岁啊!刚走上社会,都是那个贱男人骗了她!

那是半个月前,她女儿在出租屋里上吊了,女儿的朋友是第一发现者。因为死得不光彩,草草地办了后事,闹剧似的就揭过去了。不大不小,正好成为谈资。

揭过去了?这就完了?呵。女儿死了,自己也没有其他孩子,对象早几年就死得透透的了——喝酒喝的。想一会就怒火中烧,双目通红。怒气过去了就是深深的悲哀。几天之内她像老了二十几岁,连袋垃圾都提不起来了。

狂风卷过大平原,卷走了所有的树干,所有的草,留下一片疮痍。

她转身上楼,妇人们的窃窃私语飘入她耳朵里,脑子又昏又涨。她几乎不能思考。

打掉牙齿和血吞。她不能说,不能怨,甚至一个字儿都不能提。

因为,她女儿自己造的孽。

给别人当小三,是个事实。板上钉钉的耻辱,她觉得自己都没有脸面对亲戚朋友了。律师找过她,说那些上传视频的人是侵权,并且导致了当事人自杀的严重后果,可以告到法庭。她哽咽着道谢了,同时心里也明白,这什么也改变不了。一个小三要什么“人权”?她挺不起这个腰。

这件事闹得太大了,几乎全城都知道了。她没脸出门,没脸去门市看看,做贼一样在家里浑浑噩噩着,不洗脸不刷牙,想到女儿就大哭一顿,正好不用吃饭了,哭得抽过去,想着还不如就这样死了,一了百了。可她不能。活到这个份儿上了,她的生命里就剩她一个,她只是哀痛罢了。

她觉得自己是看透了。自己不论活多少岁,都一眼看到头了,到死也就这样儿了,再没有体面的生活。枯燥,乏味,日复一日,人人都是冷漠,只顾自己活着,活得也没见好到哪里去。死了能改变什么?“死”后面等着她的是什么?到另一个世界继续痛不欲生吗?

她跟一群朋友读过佛经捐过香火,也访过幽刹问过师父,不过她也没觉出什么滋味,更别说参悟。曾经那点向佛的念头,抵不过巷子角落几个碎嘴妇女望过来的眼神。曾经的那些“佛友”跑来安慰自己的时候,那种闪烁的眼神让她更恨。

她走到家门口,哆哆嗦嗦地打开防盗门,手抖得简直不像四十刚过半的人。门被重重关上,楼道里常年积累的尘土震了一震,漾起一股霉味,复而落到地面。

乌鸦转了转漆黑冰冷的眼珠,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