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不讨厌你了

爸,我不讨厌你了

罗雪莲

女,西北大学文学院2014级创写班学生。生于南,读于北,一枚来自山城重庆的跳脱少女,脑洞清奇,画风多变。经常幻想稀奇古怪的故事,做不切实际的白日梦,自家觉得有趣,便附诸笔端。一直在追寻文字的力量,企图借着不同的创作方式,让自己的生活更有趣,也让更多更多的人可以感到快乐。想要保持一颗澄澈透明少年心,坚持用舒卷自在但又好玩的文字,表达一些自己的思想和体悟,说出有温度的故事,戏笔不动声色。

2016年8月8日,日历上的这一天被我用红色水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圈,旁边备注两个小字,婚礼。

今天是7月26日,离我的婚礼还有小半个月。

我把那一页薄油纸做成的旧式日历撕下来,对折几次后夹入了日记本,把它锁到了抽屉里。

那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子里,整齐地放着我写了长达十年的日记,一共有十二本,从2006年延续到2016年,从我还只能用断断续续的语言描述一些难以言说的心情,到我能熟练地把自己剖析到那一页页纸上。

第一个日记本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因为一个双百分,在老师那里得到的奖励。

我在上面写的第一句话便是,“爸妈,你们离婚吧。”

我不记得当时是以怎样的心情写下在当时来说惊世骇俗的那两个字眼。

只记得又是一场酒醉后的大闹,动静大得几乎吵醒了四周所有的邻里邻居,妈妈接到王阿姨的报讯,匆匆换衣下楼,还嘱咐我留在家里,不要出门。

我爬到书桌上,把窗户打开,从四楼往外看。

等我忍不住跑下楼,看到的便是被王阿姨拖抱着哭得声嘶力竭的母亲,她哭着说:“他以前不这样的……”

我不知道他以前是怎么样的,只知道在我有意识以来,他是怎么样的。

暴怒,自我,酗酒……

小孩子常常会受到一些大人的逗弄:“爸爸和妈妈,更喜欢哪一个?”

有小孩答:“都喜欢。”这种答案,一般被普遍推崇。

当然也有人问过我,我的答案是“妈妈”。如果有人问我最讨厌的人是谁,是爸爸。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我烂醉如泥、破口大骂的父亲,迎着四周邻里的关心和唏嘘,直挺挺地一步也挪不动。

那些人窸窣翻谈的嘴巴像是一个个红紫色的洞,把我的自尊和脸面都缴收进去。而那些以关怀和怜悯为外衣的看戏的目光,才真正让人难堪。

那一晚的所有,只是化作最后的五个字。

我讨厌爸爸。

我和爸爸的和解开始于另一次争吵,也是同样黑色浓得化不开的夜晚。

妈妈大约是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破碎冷漠的家庭,听到爸爸怒喊的一声“给我滚”之后,毅然决定收拾东西带着我投奔娘家。

我心里大约是有着十二万分的喜悦,庆幸妈妈终于觉悟。

从七楼到一楼,五十四步楼梯走了快一半,爸爸追出来,愤怒地抓住走在后面的我。

他黄褐色的脸涨得通红,呈现出一种可怖的绛赤色,浑浊的眼睛紧紧地锁住我,我突然发现,爸爸好像真的老了许多,丑了许多。印象中那个高大挺拔,笑声爽朗的人,被生活拖拉着,埋在了回忆里,腐烂干净。

妈妈的懦弱和温和催生了在日复一日的吵架中异常凶悍的我,每次争执中,我总是仗着同样的血脉和初生牛犊的无畏,冲在第一线,顶嘴回嘲,样样不落。

争吵和拉扯中,我被他扇了一耳光。

我好像放肆太多,忘了他能理所当然地以暴制暴。

他下手很重,一时之间,我只能听见耳边嗡嗡的声音。眼镜被打落到地上,高度近视的我,看不清他当时是怎样的表情,是错愕还是解气?是悔恨还是痛快?

那一巴掌,没有给我痛,没有给我恨,留给我的,是长久不被关注后我能感觉到的那么隐隐一丁点儿的在乎。

妈妈看见我被打,更是坚定了离家的决心,拉着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他怔在原地,没有追出来。

后来,他们真的如我所愿,离了婚,我跟着妈妈去了外省。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见过他。

我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还有没有整天酗酒打架,他的眼炎是不是还依旧严重?

大学毕业那年,妈妈带王叔叔回了家,小心翼翼征求我的意见,我看见妈妈眼里的忐忑和期盼以及那个男人的讨好和友善,我满口说好,心里却突然想起了他。

想起我们离开那天,他矗立在楼道口落寞嶙峋的身影。

他打了我,我好像才明白,这个被生活折磨得精疲力竭的人,刨去愤怒和咆哮,内里有多么脆弱。

若不是害怕失去,若不是在乎,他应该不会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就追出来。

我好像没那么讨厌他了。

除却童年的那段不愉快,我的人生顺利得出奇,升学,毕业,恋爱,工作,订婚……我几乎都没经历过什么挫折。

婚礼日期定下来后,妈妈让我亲自回去通知他来参加婚礼。

2016年7月27号,早上8点50分,我踏上了回家的路。

十个多小时的火车后,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凌晨一点,我拉着行李箱,在街头等。

“妞妞,你到哪儿了啊?”手机里传来阔别已久的熟悉声音。

“我已经下车了,火车提前到站了。”

“啊?那你现在在车站么,周围人多不多?这样啊,你先到车站东面出口的右边的那个拐角,那有个超市,你在门口等我,那里人多,安全一些。你在那儿等着我,爸爸马上就来,你等一会儿啊。”

夜风吹着,周围是低垂昏暗的灯光。

印象中,他似乎从来没有对我说过那么大段的话,也没用过那么温柔又小心的语气。

“嗯,我在路口等你。”

“好好好,爸爸马上就来。”

那声爸爸,差点把我眼泪勾引出来。

他来的时候,我几乎都认不出他,头发剪成了板寸,原本瘦削的身材胖了许多,像个膨胀了的皮球。

他接过我的行李,一路上絮絮叨叨地问我许多问题,我跟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答。

他住的还是以前的房子,甚至许多以前的东西还保留着,就连我出生不久后照的一家三口的合影也还挂在客厅的墙上。

晚饭是他做的,简单的两菜一汤,他坚持全部自己来,连打下手的事情也不让我干。

“妞妞,你……”他欲言又止,顿了好久才继续说,“爸爸那天打了你,别怪爸爸……我只是……只是……”

“吃饭。”夹了一筷子鱼香肉丝到他碗里,我拿起遥控板调大音量,不停地换台,边换边抱怨道,“怎么都没有好看的节目啊?”

我怕那种场面,忏悔、眼泪和懊恼,我都不想看见。

耳边是综艺节目发出的爆笑声,很吵,但我心里却很静,静到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久违的细枝末节的温暖充满我的四肢百骸。

“爸,我要结婚了,就下个月的8号,你来吗?”

亲情的声音大概不会老,即使隔了十年,我还能听见它的回音。

爸,我不讨厌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