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二月初五
二月初五,赵金刀纳第四房姨太太。
赵金刀的正室和前头三房姨太太都在九年前被魏昭陵一刀砍干净了,这些年来他于情欲上却愈发看得淡了,身边只有他房里的大丫鬟在伺候着,也没什么名分。故而这回虽是纳妾,阵仗却摆得不小,赵家老宅前红灯高挂,喜字从前门到后院贴了一长串,吴门里有头脸的人都到了。
赵金刀这第四方姨太太据说是姓乔,听说是扬州瘦马的出身,也没什么正经娘家可言,早几天就接近赵家跨院里住着了,粉轿也一并省下,赵金刀见手下人都到的差不多了,独缺霍九一个,头一偏朝魏心道:“叫人去催催霍九,到晚了,我这里可得罚他的酒。”
魏心低头应了声“是”,差人去办了。
赵金刀一抖袍子,几步走到正房门口,满院的喧闹声默契地一静。赵金刀心情十分好的样子,爽快地一摆手:“咱们自家兄弟,话不多说,菜,你们只管吃,人,我可不给看。”
贺拐子是最无赖的一个,当下就不乐意了,半真半假地吆喝道:“您这可办得不地道,咱们还是为了吃你口肉不成,咱们就是来看美娇娘的啊!”
他话一落,底下跟着就是一片起哄声,都吵着要看新姨太太。
贺拐子身边站着的一个堂主一肘子戳到他胸口上,嘴凑到他耳边,声音却没怎么放低地说道:“快别闹了,赵爷这人,这会是真不给看。人家是有了身子的,精贵着呢。”
贺拐子一愣,转而拍着桌子狂笑起来。赵金刀这名叫的还真是好,他如今都什么岁数了,居然还真的就金刀不倒。
赵金刀仍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随他们怎么闹,就是不给看。他自顾自地在桌边坐了下来,端起酒杯的时候刚贴到唇边,才发觉杯是空的,他撂下杯子,叹了口气。魏心不过去办件事的功夫,只这么一会子不在他身边,他就觉得不自在,不称意了。
他抬手要去拿酒壶,却被一只细白的手抢先握住了白瓷描翠的壶柄,那套着一只冰种翡翠的纤瘦手腕一提,壶身一倾,酒香荡出来,沿着壶嘴淌进他的杯里。他抬头一瞧,魏心仍是低着眉的,道了句:“您放心,已经差人去催老九了。”
赵金刀嘴唇一颤,低声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才要问,却忽然见院门大开,一行人走了进来。
走在最前的是霍九,腰间别着刀,在他身侧的,竟然是昆三。
昆三已经失踪了快半个月了。
那日吴门在两条路上接连丢了货,死了弟兄,消息传回来,很多人最初口不肯信。吴门很多年没在外人手里栽过这么大的跟头了。资历老的堂主当下就对魏心拍了桌子,“你怎么管事的?!”
还是贺拐子出了声,这同二嫂有什么干系,货是合合堂和魏昭陵劫的,有本事,杀了魏昭陵提他的头回来啊。
后来清点尸体,算上白园里的,一共四十三人,唯独少了昆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会众人见昆三跟在霍九身后,似乎走路不太利索,由两个人搀着,慢慢地拖了右腿走进来。
魏心若有若无地瞥了韩阔一眼。
院当中初瞧见了霍九的人都懵了一下。赵家喜事的日子里这哥们带着刀踹门进来,来者不善啊。再左右一环顾,果然,先前就瞧着好像缺了伙人,霍九堂口的底下的人都没来,原来是在这等着跟他们主子一起挑场子来了。
有人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只怕九年之后又要再出一个魏昭陵。
霍九领头踹了门,也不管周围人的神情,自己挑了靠院门右边的一张八仙桌坐了下来,拈起筷子,从桌子当中清蒸鲈鱼上揭了肉下来,夹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嚼着。
等他细嚼慢咽地吃完了这块鱼,魏心已经从赵金刀身边走了过来,韩阔跟在她身后。
霍九吃完还用舌尖剔了剔牙齿缝,搁下筷子跟他同桌的来贺喜的人,道:“不是说,赵爷新纳了房姨太太,这才摆的酒宴客吗。那现在宴我是吃过了的,人呢,怎么不领出来让大伙瞧瞧?”
倒霉跟他坐到一张桌子上的人都闭紧了嘴巴,谁也不敢答话。霍九这会要看姨太太,跟贺拐子方才开玩笑起哄还不一样。最起码贺拐子脸上是笑着的,可霍九这会,面色阴沉如水,好像他方才不是从赵金刀的喜宴上吃了块鲈鱼,而是吃了他亲爹的肉一样。
魏心道:“霍九,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对了,新姨太太是……”霍九一闭眼,似乎是在极力地回忆着什么:“姓什么来着?”
“姓乔,叫……”霍九对面坐着一个十六七岁样子的半大小子接了个话头,魏心仍是定定地看着霍九,她身后的韩阔却一个眼刀飞过去,吓得那小子噤了声。
“哎!”霍九一拍大腿:“好像不对啊,魏心,那人是姓乔吗?你该不是往赵爷屋里抬错了人吧,那人,不是该……”霍九站起来,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慢慢道:“姓朱吗……”
“砰”的一声,赵金刀手里的酒杯摔倒地上。众人转过头去,却只看到他缓慢地弯下腰去,将一片一片的碎瓷捡起来,搁到桌边,一边念叨着:“老喽,人老喽,就是不中用了。没事,没事,你们聊你们的。”
他直起腰,也夹了一筷子鱼肉吃了,嚼得有滋有味,即使魏心和霍九已经在十几步外剑拔弩张,他却仍是一副安然自在的样子,似乎是沉浸在娶了房娇妾的喜悦里出不来了。
赵金刀的心思令所有人都摸不准,就如霍九与魏心突如其来的对峙一般。
霍九一笑:“赵爷没老,不仅没老,杀人谋局,一连串的好计,远胜当年。”
“霍九,你也放肆得够了!”魏心喝道。
霍九抬手一指魏心:“你不敢让赵家四姨太太露面,是因为她不姓乔,她姓朱,叫朱俏。吴门里有一半的人都知道,她是翠红楼的姑娘,是昆三的相好!魏心,我才要问你,你是什么意思?”
满座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