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杏花
李鹏飞
男,西北大学文学院2013级学生。
法堂村村口那棵十五年前就已经死过一次的老杏树,这回真的死了。
今年一过完年,本家大伯一家就张罗着堂哥的婚事,三月里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杏花春雨天里,松子哥迎来了他的婚礼,今年的杏花是劫后余生的老杏树开的最红火的一次,仿佛像他十五年前一样再一次焕发了生机。我们一家也被爷爷叫了回去,这是我隔了十五年才第一次回到这里。虽说是故乡,太多年没有回来过,一切也都显得陌生了。乡里的规矩,一回去就免不得四处走动,探望几个年老的本家亲戚,跟着父母到左邻右舍寒暄问候。
村子里老房子剩下的没几间了,我们家的旧屋这些年一直都没人住,爷爷时常撑柱添瓦修缮着,虽不至于倒塌,住人却已经不合适了。爸妈在爷爷的院子里住下,我被安顿在大伯家里。大伯是爸爸的堂哥,身材魁梧高大,一张乡下人标准的沧桑脸,脸上的皱纹和地里犁出来的田垄一样整齐错落,指甲缝里永远有洗不干净的泥垢,就像是嵌入皮肉的沁色,可能真的是永远都洗不干净了。大伯在十里八乡的田家人里是个扶犁扬场的一把好手,一个人抵得上别人家几口子劳力,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挺直着腰杆,手里捏着一根旱烟袋,已经开始变得迷蒙的眼神还像是当年一样,好奇地打量着村子里的新鲜事,尽管这块贫瘠闭塞的小乡村早就已经没有什么新鲜事可言了。大伯平时沉默寡言,不过只要一站在田野上,一手牵着缰绳扶着犁把,一手扬起清脆的皮鞭,这片古老的庄稼地就在大伯的吆喝声中复活了。
大伯能吃苦会做活,辛劳几十年为堂哥松子置办下一份丰厚的家业,这个三进的小院子是法堂村甚至是整个永兴镇最早盖上的三层小楼。新房在东院的三楼上,一会吃过晌午饭松子哥就要准备准备去丈母娘家接嫂子了,临走前再到新房里查看有没有什么准备不周到的地方,我也随着去新房看了看。新房和城里比起来显得有些简朴了,不过喜庆的气氛都是一样的,红被子、红窗帘、红柜子和红双喜,就连松子哥的脸都带着喜庆的大红色。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我从楼梯间拐角的窗户不经意间撇到后墙外的几间矮房子,虽然村里的人家大多都已问候过,里里外外走动了好几回,对这个村子多少已经熟悉了些,却不知道大伯家的三层小楼后还藏着这样几间旧屋子。
好奇心促使我问起大伯,大伯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看,眼神好像变得犹豫,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又不愿意开口。他悄悄偷望了一眼走在前头的大妈妈,小声对我说:“那是你学习二叔和春莲二婶子家。明个你哥结完婚,我再带你去。”大伯话还没说完,前头的大妈妈回头就骂过来:“你个不要脸哩老东西,不准你搁家里提那个腌臜不要脸哩脏女人,克死自己男人,还敢到处勾人,又脏又烂。”说完还不无得意自言自语道:“这样哩野女人,咋不早死也熊来(早死算了),死喽都没有脸埋地里,扔壕沟子里叫狗吃喽拉倒。”大妈妈的泼悍我刚回村就听说过,今天算是见识了。昨天去六奶奶家,几个老婆婆絮叨的时候还说松子娘的那张嘴真是活阎王,之前她家的几个老母鸡钻到大妈妈菜园里,大妈妈一边赶鸡一边骂,直骂到六奶奶家门口,拐弯连带着把长一辈的六奶奶也给骂了一通,临走还抓了只老母鸡,义正词严地说道:“这贼鸡今个敢偷菜,明个就敢偷人去,我哩菜不能白吃,要抓个鸡赔给我。”直气得六奶奶三天都下不来床。连爸爸之前也听说过她的威名,不停交代妈妈见了桂芬嫂子不要多说话。
我一下被震住了,不知该怎么办是好,大伯好像预料到这样的结果,没有理会大妈妈,找了个由头把我支走。让我去村口折几支杏花,一会接亲要带着。
村子里一直都有种杏树的习俗,杏树在农家中自古就有不一样的意蕴,古谚就说道:“蒲叶日已长,杏花日已滋。老农要看此,贵不违天时。”杏谐音“幸”,意味着幸福美满,唐代仕子科举中第有杏园探花游宴的习俗,杏林又代指良医和教书先生。杏树在农家的地位就好比梅兰竹菊之于读书人,家家户户有了喜丧事都种一株杏树,渐渐村口就有了一整片的杏林,就在现在打谷场的位置上。这棵杏树连爷爷也说不清活了多少岁月,爷爷说他小时候就常在树下玩耍,这棵杏树与别的相比显得不起眼,一直都长不大,也很少结果子。
直到十五年前的那场严寒,那年冬天,皖北故乡小山村里的寒冷,今天再回想起来,还叫人不寒而栗。村子里的老人们大多都没有挺过那个冬天。只有这棵春天里就已经枯干,被宣判死亡的老杏树,不仅挺过了那个严寒,还在来年的二三月天里,突然间拔地而起活了过来,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比以往更郁郁葱葱。刚进二月就开花,没开时花骨朵纯红,开花时白中微微带红,到了最旺盛的四月天,一片纯白,比严冬落雪后的原野还纯洁。这十五年里,杏花一年比一年开得鲜艳,结下的杏子肉汁鲜嫩香甜,一年比一年硕大饱满。杏树下是孩子的乐园,是庄稼人干活累了歇歇脚、喝口水、抽袋烟,再顺手摘个杏子解解馋的好去处。十里八乡都把它当成一棵圣树,烧香磕头的人络绎不绝,村里人每逢喜事都要折一支杏花,或是采几片枝叶。这棵垂暮的老杏树比我想象中还要茂盛,这样的生命力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杏花开得那样火红,比松子哥的红内裤还要红,似乎要结婚的是这棵树而不是松子哥。
一个中年妇女蓬头垢面靠着树干,眼神惨淡无光,脸上僵硬得没有半点表情,呆呆望着刚开的杏花,嘴里细声嗡嗡说着什么,像是小孩子一样一朵一朵在数杏花。她似乎没有看到我走过来,我很好奇地以为是个叫花子路过村子在树下歇歇脚。我忙上前去想扶她起来带回大伯家,按照乡下人的规矩,不管是谁家的丧喜事,遇到叫花子流浪汉都要好吃好喝招待着。我走上前扶起这个中年妇女,和她说要带她去松子哥家吃饱饭。谁知她像是受到什么刺激,竟疯了样推开我,颤抖着不停地说:“俺不去,俺不去,今个是杏子结婚的日子,俺就在这棵杏子树下等着,哪里都不去,学田那个负心汉不来,俺哪里也不去。”我大吃一惊,学田正是大伯的名字,莫非眼前这个女人和大伯相熟。我也不敢多停留,折了几支杏花急匆匆就回去了。
把杏花交给松子哥我就去找大伯告诉他这件事,大伯恐怕是忙着招呼客人,我在院子里转了几圈也没有找到他,却在配房里碰到了六奶奶。我将此事向六奶奶提起,六奶奶倒是没什么大惊小怪,只是不住地叹气,说了句:“你莲二婶子,是一个苦命的孩子呀!”
莲二婶子的名字叫春莲,是当年我们永兴镇上的大美人,春莲是家里的独女,到了出落成大姑娘的年月,提亲的媒人把她家的门槛都快踏破了。大伯在新疆当过兵,高大魁梧,又做得一手好农活,是乡里的好后生,自然有人张罗着他的亲事,但是大伯常年在新疆,婚事却慢慢耽误了。那年大伯复员回乡,六奶奶张罗着把春莲介绍给了大伯,大伯一眼就看中了镇上这个水灵灵的大美人。六奶奶安排春莲家里人来看家门,春莲父母也中意这家人,但是却觉得学田大伯虽然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年龄终究是偏大了些,对大伯的二弟,也就是我的学习二叔的条件感觉很满意。二弟生得和大伯一样高大,虽不善于农活,但是木工泥瓦匠的手艺在镇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六奶奶看此情景顺势提出,让春莲嫁给这个弟弟也挺好的,都是一家人,既有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又有能做会干的手艺人,家底殷实丰厚,姑娘嫁过来一定吃不了亏。就这样,春莲婶子嫁到了我们村。六奶奶重新给学田大伯介绍了我的桂芬大妈妈。村里人最开始都喜欢叫二婶子的名字,人长得漂亮,名字又好听。在一次大妈妈的破口大骂之后,再也没人称呼她春莲了。渐渐改叫她莲二婶。
莲二婶嫁过来还不到三年,学习叔就在一次上房修瓦时摔了下来,从此成了植物人,在床上睡到了现在。莲二婶一个人带着刚满两岁的儿子杏子,一边照料学习叔,一边照应着柴米油盐和田里的收成。村里人总是能看到她背着杏子,扛着锄头下田的身影。那时大伯和大妈妈也帮着照料家里,大妈妈经常把买给松子的零食分一半给杏子,先帮着春莲忙完田里的活再去做自家的事。村里人也都帮衬着春莲,一个二十来岁刚结婚的大姑娘,带着个那么小的孩子,遇到这样的变故,放在谁身上能承受得起呀!春莲的家里人来过,要接她回去,以春莲的条件,再找一家人没什么问题。春莲执意不肯,她舍不得小杏子。看着躺在床上的二叔,她抹了抹眼泪,也不忍心将二叔丢下不管。强忍着眼泪说道:“没事,学习一定会好起来的,有哥哥嫂子帮衬着,等小杏子长大就好了!”
杏子是春莲所有活下去的动力和希望,不管走到哪里,都要带在自己的身边,生怕有什么闪失。那年冬天,刚入冬,天还没有那么冷,大妈妈在大塘冰面上凿冰抓鱼,松子在一边抽陀螺,偷偷跑回去叫杏子一起出来玩。莲二婶正在厨房做饭,把杏子放在堂屋睡觉,不知道杏子什么时候偷偷跑出去了。只这一次没看住,杏子就掉进了冰窟窿。等莲二婶得知消息赶到,看到已经淹死的杏子,大哭一声就昏过去了。等她再醒来的时候,看到站在边上的大妈妈,直接就扑上前去,大喊大叫着要她把杏子还回来,疯了似的叫着:“你为啥要在冰上凿窟窿,你把儿子还给俺。”大妈妈也心有愧意,任莲二婶又骂又打。
莲二婶抱着杏子跌跌撞撞地往家里走,她把杏子放在堂屋里,给他盖好被子,生怕他会冻着。她这个时候也不哭了,害怕吵醒睡着的儿子。整间屋子里没有任何人发出一点声音,都看着莲二婶一动不动瘫坐在杏子身边。莲二婶摸着杏子的头,轻轻和杏子说:“妈咋这么不小心,刚才咋不看着你,要是妈一直看着你……你别睡啦,快起来,妈给你和爸爸做好了饭。”说着说着又抱着杏子哭了起来。
“最后还是你大伯拉开了你莲二婶,把杏子埋在村口杏林里了。”六奶奶说到这里,眼里也泛起泪光。“你莲二婶子从那以后就恨你大妈妈,怪他凿冰窟窿淹死了杏子。埋了杏子之后,和你大妈妈又大吵了一顿,从那以后,你大妈妈就和你莲二婶子闹僵了。后来呀,她们终于闹掰了,真是作孽呀……”六奶奶似乎不愿意向我多说什么。我正打算接着问下去,屋外这时响起了炮仗声,迎亲的车队准备出发了,我也被叫出去跟着一起去接嫂子。
刚出村口,就看到莲二婶子还靠着老杏树数着杏花。我们一行人只管往前接着走去接嫂子。松子哥也看到莲二婶靠着杏树呆坐着的样子,看着手里火红的杏花,和村口从前的那片杏林,现在的打谷场,又顺着莲二婶的视线看到那一树郁郁葱葱的绿和红,松子哥指给我看杏子的坟堆,自责地说起那天他叫醒杏子去冰面上抽陀螺,杏子跟着陀螺跑,滑进刚凿好的冰窟窿,大妈妈不会游泳跑回去叫人的场景。“杏子要是还在的话,现在也该结婚了,我们俩说不定同一天置办婚礼呢,我对不起二婶子。”松子无奈地说着这些话,视线也不再看着打谷场边杏子的坟。“我想着等结婚后,就把二叔家的旧屋子翻修一下,我来奉养叔叔婶子终老,来补偿这些孽债。然而,你大伯伯做下的错事,你大妈妈和二婶子闹成这样,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丢人事,我夹在中间,真的很难呀!”我一直不知道松子哥说的丢人事是什么,他也像六奶奶一样欲言又止。但我知道这些事一定都和大伯伯有关。迎亲队继续向前走着,我走到大伯伯身边,指给她看莲二婶子,向他说了刚才莲二婶子的疯话。大伯什么都没说,只是接着往前走,这一路都保持沉默,也不再和旁的人搭话,路过其他村子发烟发糖,也只是客气地打个哈哈。直到到了嫂子家,才礼节性和嫂子家的人问候。接到了嫂子,回来的路上,大伯才和我说起更多过去的,那些不再有人愿意提起的丢人事。
杏子掉进冰窟窿的那年冬天,本来天气没多冷。大伯把杏子埋在杏林边后,天就出奇冷起来。村里许多老年人都冻死了,埋着杏子的那片杏林也全部冻死了。只剩下现在的那棵老杏树。莲二婶子冬天里和大妈妈闹了几出,一开始也就是埋怨大妈妈凿冰窟窿,后来就怪罪松子把杏子偷偷叫出去。莲二婶说了几句重话,诅咒大妈妈的儿子也掉冰窟窿。大妈妈一心护着松子就和莲二婶又是吵又是打,后来就开始骂她是活寡妇,不仅克死丈夫,弄得自己男人人不人鬼不鬼,连儿子也看不好,掉进冰窟窿淹死活该。大伯那时考虑到莲二婶不容易,一直偏袒着,偷偷帮衬着她。大妈妈转过身又去埋怨大伯,还骂莲二婶守活寡,自己没男人去勾引人家男人。从此不准大伯和莲二婶接触。
没有人知道那个冬天,莲二婶有没有再出过门,没有人再见过她,也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熬过那个寒冬的,更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知道整个冬天她们家的烟囱每天早晚各两次都会准时冒烟。春节过后,人们再一次看到莲二婶,她还是像当年刚嫁过来一样,一个水灵的大美人,甚至看着比以前更美丽。只是脸上浅浅的酒窝没有了,眼神里的机灵也没了,变成了一个冰冷冷的冷美人,大概是因为一个冬天里哭干了眼泪罢。她每天都会去村口的老杏树下,去杏子的坟边待一会。六奶奶经常会去宽慰她,可她从来都是一句话也不说,待一会就又走了。
开春时节,庄稼户纷纷扛着锄头下地,莲二婶也在地里忙碌着。以前那个背着杏子,比男劳力做得还快的莲二婶,如今一个人艰难地挥动锄头,她要赶在下一场春雨到来之前完成耕田播种。从前她感觉有使不完的力气,可现在她要想赶在下雨前做完这些活,真比登天都难。可她还是什么都不说,只顾着低头干活。眼看着雨天就要来,大伯的心里也开始着急起来。趁着大妈妈回娘家,偷偷去帮着莲二婶忙起地里的活。
大伯说起当年相亲的旧事,他对春莲一见钟情。因为长辈间的原因,只能作罢,后来没想到春莲竟和弟弟学习走到了一起,成了自己的弟媳妇,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滋味。很快杏子就出生了,春莲和学习的生活平淡幸福,时间慢慢流逝,大伯的许多心事也就慢慢被打消了。按着六奶奶的安排,自己也成家立业。不成想学习二叔上房修瓦时摔伤,留下春莲和杏子孤儿寡母无所依靠。大伯死去的心又一次复活,他曾想故意和大妈妈找个由头离婚,把二叔、春莲和杏子一起接过来,照顾他们生活。但那时松子已经出生了,大妈妈也没什么过错,更重要的是学习二叔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万一哪天醒了过来,该如何向自己的兄弟交代?街坊邻居该如何戳自己的脊梁骨?这些问题大伯都没有想过,自己于情于理都不能也不该这么做。他只能默默地帮衬着春莲,田里的活都替她做了,让她能安心在家里照顾二叔和杏子。大妈妈那时也理解春莲二婶子的境遇,同情她的不幸,有什么都尽力帮着二婶子。日子就这样平淡流逝,二叔一直都没有醒过来,杏子也在一天天长大,直到那年冬天掉进冰窟窿。春莲二婶子这下真的变成孤家寡人了。大伯抱着冰冷的杏子,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他一直把杏子当成自己的亲儿子。那个冬天,大伯经常偷偷去找春莲,给她送去衣食,莲二婶一次也没开门让大伯进去,大伯把东西放在门口就走了,隔几天就来送一回。后来被大妈妈发现了,大妈妈那时已经和二婶子闹翻,自然回过头又和大伯吵闹。那个冬天,大伯也一直不愿意回家,做完田里的活四处闲逛,到黑天才回去睡一觉。他一直惦记着丧子丧夫的春莲,挂念着她在这么冷的天里能不能吃饱穿暖,挂念她会不会伤心过度垮了身体。他挂念的永远是那个当年他一见钟情的春莲。
大妈妈娘家哥哥也没抗住这个寒冬,刚开春就突然病倒了,大妈妈顾不上地里的活赶回去探望。大伯眼看着就要下雨,春莲田里的活还剩下一大半,也顾不得自家的田地,趁着大妈妈不在,赶快到春莲田里去帮忙。天越来越阴沉,地里的人都赶在下雨前做完了活,收拾农具往家赶。春莲田里的农活还差一些,大伯和莲二婶加快干活的节奏。田野上只剩下这两个人还在劳作,两个人都默默地干着活,彼此一句话也不说。暴风雨来临前通常都是一片沉寂,这片古老的大地上静谧无声,大伯和莲二婶甚至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连这心跳声都是沉默平稳的。天渐渐黑了下来,田里的活也快做完了。这块荒野迫不及待等待着一场春雨的滋润,滋润那些曾经干裂的土块,滋润大地饥渴的心灵,滋润即将破土而出的种子,和爆发出的蓬勃生命力。
这场雨究竟还是在最后一刻到来了。大伯做完了所有的活,一脸的平静和愉悦,收拾起农具,顶着雨往家里走。“学田哥,雨太大了,避避雨再走吧。”身后传来春莲的一声问候,大伯愣住了,他都不记得多久没有听到春莲开口说话了。大伯回头一看,也不知道为什么,脱下外套回头就给春莲披上,扶着她走到老杏树下。老杏树其实只有光秃秃的枝干,在这荒野上,四面都漏雨。大伯撑起自己的外套,将春莲护在宽大的身子下,用自己整个身子和外套为春莲挡雨。这是两个人距离最近的一次,互相之间能感受到潮湿的体温,两个人实在挨得太近,以至于甚至难以看清对方。大伯就这样一直撑着早就淋透的外套,有五分钟,或者是十分钟,或者是更久,已经无法记得起了。这一刻,大伯真想好好看一看这个冷美人。从春莲的头发丝到她呼出的气息,大伯都能感受到自己身体内一种莫名的躁动。他告诉自己不可以,撑着外套的双手开始颤抖和犹豫。他清晰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在暴雨中聒噪个不停。想到那年遇到的春莲,现在实实在在就躲在自己的身子底下,在这春雨中,他死去的心再一次被唤醒。可是,一想到躺在床上的弟弟,他又陷入内心的挣扎中。他想立马逃离,逃离这个女人,逃离自己内心的不安和惶恐。趁着雨势减小,他将外套递到春莲手上,自己起身去收拾农具回家。这时,春莲一把从背后搂住大伯。“学田哥,你别把俺一个人扔在荒原上,俺现在没有啥依靠了,就你一个亲人。”大伯转过身,看着眼前的春莲,和第一次见到时一模一样,只是脸上多了些无助和祈求,还有些别的表情,大伯看不懂。大伯注视着春莲的眼睛说:“你放宽心,家里有啥难处只管说。”春莲死死抱住大伯,一脸的渴求:“学田哥,你别走,俺男人没了,可俺也还是个女人呀!”原野上远方传来一道闪光,随之一声惊雷在天空炸响。这一声惊雷,让大伯放下所有的犹豫,他看到站在自己面前,早已经浑身淋透的春莲,隔着棉絮,他闻到春莲体温中散发出的乳香,混杂着青草地和泥土气,刺激着他的每一个毛孔。他的身体就像这声惊雷,爆发了。雷声中裹挟着学田哥战斗的号角,和春莲这些年被压抑的女人的心声。
雨停了,大地也沉默了。今夜的大地是属于学田和春莲的。
第二天一大早,六奶奶路过村口,惊奇地发现,昨天还是光秃秃枝干的老杏树,竟长出茂盛的枝叶,还点缀着几朵小红花,不多一会,太阳出来后,满树都开出红花。这个神奇的事件不多久就传遍了十里八乡,人们纷纷议论说是老树成精了。就连春莲婶子也大吃一惊,在杏树结出果子的那一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大妈妈的哥哥终于没撑住,大妈妈不得不再一次回娘家,料理完哥哥的后事,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回到家,只有松子一个人在看电视。大妈妈像是得到什么预兆,立马感觉到事情不妙,抄着扫帚,直接朝着莲二婶子家跑去。
大妈妈一脚踹开房门,掀开被子,一把将光着身子的大伯从床上拖下来。抡起扫帚扑头盖脸向莲二婶子打去。一边打一边破口大骂:“你个狐狸精,你个骚贱人,你个浪蹄子,你个破鞋,你个臭婊子,你头顶生疮脚下流脓,你个臭婊子臭不要脸勾引人家男人……你还有脸叫春莲,你就是个发春的臭婊子……”莲二婶子这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任凭大妈妈的扫帚打在身上。大伯慌里慌张地穿上裤子,拾起被子给莲二婶子盖着,就像那天为她挡雨一样,挡下抡来的扫帚。屋子里这一闹,引来半个村子的人都来围观着。莲二婶子瑟瑟发抖,裹着被子躲在角落里。大妈妈向着围观的人群嚷嚷着:“这个发春的臭婊子,臭不要脸,勾引人家男人,你有本事到外面找野男人去,没本事就偷自己家的人。怪不得名字叫春莲,从小就注定是个发春的浪婊子……”
莲二婶子怒视着大妈妈,不以为然,脸上带着几分满意和嘲笑。似乎是一种胜利的表情,她对大妈妈心里一直存有的恨,在今天似乎都宣泄出来了。她一点都不觉得自己丢人,将大妈妈的激动视作一种失败者的丑态,她以这种近乎报复的方式发泄自己心中的恨和压抑。六奶奶将大妈妈拉走,大妈妈一边走一边哭哭啼啼抱怨着自己的命怎么这么苦。莲二婶子自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叫她春莲了,人们提起她,大多都骂她怎么能做出这种事,若是谁敢再叫她春莲,被大妈妈听到,也会一并被骂一通。那一晚大伯自始至终都跪在二叔床前没说一句话。
第二天莲二婶被五奶奶和六奶奶拉着去打胎,二婶子只说了一句话,她要等学田大伯来亲口对她说打胎的事。五奶奶也不愿意多难为莲二婶,莲二婶在那棵老杏树下等到傍晚,大伯一直都没来。他还跪在二叔的床前,他不愿意也不敢去面对春莲。
从那以后,莲二婶好像就有些失心疯,时清醒,时糊涂。她一直靠着老杏树,数着枝叶花朵,自言自语说些什么,对谁都爱理不理。只有小松子从老杏树旁边走过,她两眼好像突然放出光,冲着松子叫到:“杏子,快到妈妈这里来,杏子,快到妈妈这里来……”除了大妈妈每次见到她还会劈头盖脸骂一顿,后来慢慢也就没人理会莲二婶了。
我们接到嫂子往回走,走到村口,再一次惊奇地发现那棵老杏树,又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了。靠在树干上的莲二婶不见了。在开得红艳的杏花时节里,地上落满了雪白的杏花,比那年寒冬时的厚雪还要干净纯洁。老杏树上披着大红外套,在地上雪花的映衬下泛着亮光,六奶奶清楚地记得,那是当年春莲过门时穿的新嫁衣。莲二婶刚才兴许是看着迎亲的队伍从这村口走过,或许是当年去接她的那一队人吧。或许也看到了学田,学习,松子,或者是他的杏子,她等到了杏子的婚礼,她等到了要等的人。我们法堂村,我们永兴镇,从此再没有春莲和学习二叔的任何音讯。人们关于春莲最后的记忆,只有那棵光秃秃的老杏树,和一片落满杏花,白茫茫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