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鬼市绸缎灰

(七)鬼市绸缎灰

昆三在酒馆门槛上坐了半宿,第二日天光清亮的时候,霍九揣着一包熟牛肉从里面走了出来,拍了拍昆三的肩膀,把牛肉揣他怀里,绕过他走了过去。

霍九才走到胡同口,就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光头小子撞了个满怀,撞得霍九骂了声:“哪来的孙子走路不长眼!”被骂的人却不生气,扑上来抓着他的胳膊大叫道:“九哥,可找着你了!快家去吧,嫂子给你生个大胖小子!”

霍九一愣,掏了掏耳朵问:“啥?”那人又大声重复了一遍。昆三塞了满嘴的牛肉从后面晃悠过来,道:“九哥,咋了?”

霍九回身一拍大腿,跺着脚道:“我婆娘生了!”说完就往家跑。

昆三差点没咬着自己的舌头,追着霍九跑了两步,冲着他的背影喊道:“恭喜啊九哥!”

霍九没回头,背着身摆了摆手,步子迈得更大了。

昆三看着霍九的背影,才想起跟他喝了一夜的酒,也没想起来问上一句,他是因为什么事才想喝到烂醉。

他使劲拍了拍脸,清醒了些,睁开眼就瞧见许蒙鬼鬼祟祟猫在街拐角那,昆三冲他招了招手,看着他的衣衫脸色,估摸着他是才从翠红楼里出来,坏笑着道:“许大爷这是才睡醒,昨晚上够卖力的啊?”

许蒙耳垂红红的,躲闪着不敢看他。昆三道:“你吃饭没?要不再陪我喝一顿?”

许蒙低声嘀咕了句什么,昆三没听见,大着嗓门嘲笑他扭扭捏捏地,比朱俏还像个娘们。许蒙这才嗫嚅着道:“昆爷,你的孩子,不打算要吗?”

昆三停下脚步,扳起许蒙的下巴直视着他的眼睛:“瞧这意思,你是才从朱俏屋里睡起来啊?你要不,我给你。”

许蒙傻了一样地盯着他看,看得他心里发毛。他浑不在意地甩甩腮帮子,负着手踱步回酒馆里,“唉——什么世道,兄弟无情,婊子无义啊。”

昆三知道,他是不能有孩子的。吴门里头很多人都不希望他有孩子,比如赵金刀,比如魏心。

当年吴老大一场病夜里都去了,快到连阎王都反应不过来。吴老大是有儿子的,他有个大儿子,被仇家捅死了,他有个二儿子,得痨病死了。他还有个三儿子,是岐城里有头有脸的书香门第昆家的一个小姐给他刚下出来的一个蛋,他死的时候,这个蛋还热乎着呢。昆小姐为了给他生这个儿子,差点没把命送在家祠里,抱着儿子千辛万苦爬出柴房,来投奔他,却没想到门口高挂白灯笼,吴老大连屁都没放一个都去了。

当时吴门里那样乱,赵金刀义不容辞地接受了整个吴门帮,一手操持丧事,一手镇压内乱,昆小姐就算是被柴门夹了脑袋,也不敢抱着儿子走进吴老大的灵堂上,对着领头哭灵的赵金刀说,这是你们大哥的老儿子,你赶紧退到一边让我抱着儿子哭一哭。

吴老大的老儿子就是昆三,昆三却长到现在都没在祭日里给他上过一炷香。昆三也不能姓吴,他甚至也不能生儿子,即使在赵金刀已经到了断子绝孙的地步了,吴门也不可能再归昆三。

昆三还活着,就是赵金刀作为世叔的慈悲。

昆三回店里打了半葫芦烧酒,拿绳一穿挂到脖子上,出来瞧了瞧南边的天,脚步不自觉地就往南院门去了。

到了南院门,昆三才明白昨晚霍九为什么说魏心的心黑了。

从把头第一家数起,二十几家老铺子,原先宣纸玉石卤鸭羊肉泡样样都有,现在全被烧成了一片灰。昆三蹲在街对面叹气,看着一批合合堂的人在善后。这几家遭殃的铺子的掌柜多是合合堂里有资历的人,摊上这样的事,知道这是曹赵两家的矛盾,城门失火,他们不过做了命不由己的池中鱼。何况一把火只是烧了个开头,不搭进去十几条人命不算罢休,想算账来日方长,因此只是沉默地指挥手底下人收拾残局。

只是中间夹缝里一个做绸缎生意的老掌柜,一把甩了来搀扶他的人,佝偻着腰站在一地绸缎灰里号啕大哭。昆三看得有些不忍,上去拍拍他的肩:“老头,别嚎了,一把火烧了你多少家当,我给你,成了吧,唉我说你别嚎了。”

老头被泪花堵满了眼眶,哭着换气的功夫瞥了转身昆三一眼,老头花白的胡子参差不齐,看上去像是被火苗舔了一下似的。他一瞥昆三,一下止住了哭,揉了揉眼睛,把一手的泪水抹到衣襟上,拉着昆三的手,扑通一下对着他跪了下来:“哎哟啊——少东家,老秦我、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当家的啊——他留下的就这么点东西,毁了啊——毁了——”

昆三吓得往后一跳,连忙避开。他刚要开口说话,就看见后面走过来两个年轻汉子,架起老头就走,昆三上前想拦,就见身影一闪,合合堂当家的曹胖子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

曹胖子仍旧戴着一手的金戒指,拿了把洋枪抵在昆三肩头,阴森森地道:“你胆子不小,魏心才在我的地头上放过火,你就敢单枪匹马地进来挑衅。”

被拉走的老秦仍哭嚎着叫道:“少东家啊——我对不起您嘞——”语调一折三叹,凄切无比,听得昆三打头发梢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曹胖子皱起了眉,喝道:“老秦,你说什么胡话!”他一摆手,手底下人堵上老秦的嘴把他拖走了。曹胖子回头恶狠狠地盯着昆三,手指头一点他:“赶紧滚。”

昆三看着老秦这模样,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十八大爷。他一耸肩,脚后跟一柠,上珍奇斋找十八大爷去了。

珍奇斋是个门前积灰有一尺厚的古董铺子,十八大爷是个把长辫子盘三圈藏灰鼠皮帽子里的老旗人。想当年他初来岐城的时候,每天早上都到湘子街那一溜三家卖胡辣汤铺子里问老板有没有甜豆花吃,昆三东边第一家吃了十八天的胡辣汤,就听他足足问了十八天,最后昆三听都听烦了,凳子一踹,捏着他的鼻子给他灌了大半碗胡辣汤,十八大爷差点哭出来,甩着辫子嚎道:“吾不吃你们这些夷民的狗屁玩意儿。”三分钟后他就坐到了昆三旁边,学着昆三的样子拍着桌子大叫:“你这黑心没屁眼的老板,多加一份辣子来!”

昆三到珍奇斋的时候,十八大爷正在算账,一手拨算盘一手悬腕,两片薄嘴唇开开闭闭念叨个不停。昆三四下一瞧,整间屋子里空荡荡的,连把椅子都不剩了,博古架上也空空如也,往日里他的那些宝贝命根子都不见了。

这行里的正常老板,好东西都压到箱底,只有遇上行家时才焚香净手三作揖后请出来,叫你开开眼。十八大爷不一样,他的宝贝都摆到明面上,恨不得人人都瞧见了,夸上几句他才乐。有一次他得了个胡床,说是汉灵帝坐过的,摆到门口,非要叫每个路过的人都来坐上一坐。昆三抱了许蒙坐上去,一屁股差点给压垮,气得十八大爷抡着鸡毛毯子追着他打过几条街。

那时候十八大爷能一口气趟着布鞋跑过三条街,吼起人来胡子乱颤中气十足,宛如长坂桥头的野张飞。这会昆三凑过去仔细瞧了瞧,他面颊枯瘦得骇人,眼窝深深地陷下去,胡子像一蓬杂乱的枯草一样支棱在下巴上,乍眼一看都瞧不出他是个人,只当他是雨后坟头钻出的一只野鬼。

昆三心里一惊,面上却仍嬉皮笑脸道:“老不死的,你这一年也没几笔进账,算什么哪?”

十八大爷头也不抬地道:“算算我还有多少养老钱。”

昆三两手插进短褂子两边的兜里,笑道:“养你一付浑身掉渣的老骨头能费多少钱,开个价吧,爷出了。”

十八大爷沉默良久,忽然一合手中账本,长叹一声道:“多谢了,可惜老朽,要离开岐城了。”

昆三问道:“离开这,你还能去哪?”

十八大爷定定说了四个字:“落叶归根。”

昆三噗嗤一声乐了:“说什么鬼话呢,这兵荒马乱的,你带着这批东西,是想雇十八头青驴驼回北平?成成成,就算你能驼回去,老仇家能让你平平安安地进北平城?他不得把你这身老皮剥下来绷到鼓上摆城门口?”

十八大爷不是个好人。昆三隐约知道他如今这些家底,都是靠坑了他的老泰山得来的,也正因这个,十八大爷在北平没脸混下去,辗转落脚到岐城。

十八大爷说过他老泰山如今都九十几了,吊着一口气愣是不肯死,就是为了等他回去打断他的腿。

“随他的意吧。”十八大爷摇摇头:“这么些债,早晚都是要还的。”

“你……”昆三恨恨地一拍柜台,十八大爷刚撂下的毛笔一震,骨碌碌滚到地上去了,昆三道:“罢了罢了,出城的时候找我,别的本事没有,保你平安到洛阳还是能够的。”

昆三解下酒葫芦,抛到他怀里,道:“送行酒,拿去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