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黑猫
叶晓凡
女，西北大学文学院2012级创意写作班学生。
我本来是一只黑猫。
那天晚上，我去树林里逛了一圈，累了就找了个讲究的地方睡了个觉。醒来的时候是清晨，我从林子里出来的时候，露珠打湿了我高贵的黑毛，一撮一撮黏在一起，讨厌的草把我的腿摸得像只刺猬，这实在是影响了我的帅气。我用舌头梳理了好久，才把够得着的地方舔得像之前那般丝滑。整套动作下来，口干舌燥，只想赶快去找点水喝。
走了好远，我的腿都快断了，只看到一口井——好难过；站在井边往下一看，更难过——水浅得几乎看不见。唉，想喝水？喝西北风吧。突然，我脑子里一闪，有了！有一回在窗台上晒太阳时听到房里的小孩儿念什么《乌鸦喝水》的故事，我干脆也学学他说的那个乌鸦先生还是乌鸦小姐的，把石头什么的扔到井里，扔多了不就能喝到水了？哈哈，我简直要隆重地赞叹自己一番了！就这么办！说干就干！
旁边就有一块石头，但上面有好多泥巴，我实在不愿意用只吃鱼和火腿肠的嘴巴去咬这么脏兮兮的石头，可是又不能用手，连连叹了好几口气过后，眼一闭，就咬住那块石头，跳到井沿上准备往下扔。我怕嘴使不上劲儿，石头掉不到井里面，就使了手的劲儿，然后，唉，然后我就和石头一起掉到井里了。
说也奇怪，这竟是口枯井，所以我并没有淹死，就是身上疼得很。“哎哟”了两声，我高兴地在井底打起滚，可爱的尾巴和迷死人的性感小屁股也跟着晃悠了起来，我还即兴创作了一首小曲儿，好听极了。
这样的欢快持续了吃一条鱼的时间，当我一边唱歌一边抬头给脖子抓痒的时候，我看到上面的一个圆圆的发光的东西，其实就是井口，我习惯说得好听一点，当我看到井口的时候，我才发现问题来了——怎么出去呢？虽然我天生身手敏捷，柔韧性也不错，但不至于能从这么深的井里跳出去啊，我一下子变得像之前玩过的一种叫泄了气的什么球，浑身软得像一个面包。
我明明哭了，用手擦擦，却是干的。明天可就是我跟小花牵手的日子了。小花是我明天的女朋友，在“第21届相约猫花大赛”上，我经历了三七二十一难才力压群雄，以我的英姿飒爽和风流倜傥以及一整条偷来的鱼捕获了它的芳心，获得跟它约会一次的幸运礼包，根据《和猫花相处一天的条约》还有别的什么规定，反正就是它明天要和我在一起。这么多年来，我为了小花一直洁身自好，还没跟别的女猫在一起过呢，为了这次约会，人家准备了好久的，还用石头修剪了指甲，可是现在没指望了，我心都有些碎了的感觉。
我趴在地上，垂头丧气的，隐隐约约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我立马站了起来，像抓老鼠一样认真了起来，威胁地叫了几声，眼睛环视一圈，却什么都没发现，我想我可能是悲伤过度出现了幻觉。
正在我放弃搜查的时候，旁边的小水滩里竟然跳出来一个小东西，我迅速往后退了一步，那个小东西才没跳到我脸上。我摸了摸脸，瞪着它，心想这小东西真是放肆，也不打听打听我的名号。我本来准备先给它个下马威，让它懂点规矩，想着现在正处危难之际，还是小心点好，先看看它什么来路吧。
那小家伙蹲在我面前，两只小眼睛贼溜溜地望着我。它小得像一块鸡骨头，嘴倒还挺大的，说话的时候大白肚子一动一动的，看起来有点意思。它说了很多方言，呱呱呱的我一句都没听懂，就告诉它说我是城里来的，让它跟我说普通话。幸好它不是个文盲，普通话水平跟我比是差了很多，但勉强能听。
“你是谁啊？怎么会在这里？”
“你就叫我猫爷吧，我到这来考察一下，看环境受到污染了没？”我学了一下人类说话的口气，说之前还清了清嗓子。
“猫爷，环境受到污染了吗？”
“怎么没有，已经重度污染了，你看这里连根鱼苗都没有。”
“嗯，是没有鱼苗，是重度污染啊。”
“你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
“我叫蛙蛙，我是坐井观天的。”
“坐井观天？还有干这行的？”
“对啊，我爷爷也是坐井观天的，我继承了它的职位。”
“是，是的，我想起来了，我还跟你爷爷一起吃过鲜鱼火腿拌饭呢。”
“真的吗？可是我爷爷不吃鲜鱼火腿拌饭的呀。”
“你怎么知道？他躲着你偷偷吃呢。”
“爷爷说我们青蛙只吃虫子，不吃别的东西的。”
“咳咳，你爷爷当时也说不喜欢吃，就让我代劳了。”
“哦，原来是这样。猫爷，你什么时候走？”
“我啊，还不好说呢，一般考察都要四五天的。”
“那太好了，我坐井观天的时候可以跟你聊天吗？”
“我虽然很忙，倒也不急于一时，就先陪你聊聊吧。”
“你真是太好啦。”
“你出去过吗？蛙什么，哦，蛙蛙。”
“没有。”
“真是个土包子。”
“猫爷，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什么，我在想回去怎么报告情况。”
“哦，报告是什么？”
“你爷爷和爸爸妈妈呢？你们吃什么？”
“爷爷和爸爸妈妈都去世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们吃虫子啊，到了晚上虫子就会多起来。”
“我当然知道你们吃虫子了，你刚告诉我了嘛，那你只吃晚饭吗？”
“什么时候捉到虫子了我就什么时候吃饭，晚饭吃得多一些。”
“你没想过出去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你不想出去看看吗？”
“爷爷去世之前说过不能出去，要好好坐井观天。”
“为什么？”
“不知道。”
“你爷爷还真是老糊涂一个，冥顽不化，害了自己不算还祸害后代。”
“冥顽不化是什么东西？”
“没什么，要不要跟猫爷出去见识见识？”
“出去？我家没有门，我要好好看家，不能出去。”
“你家又没有什么鱼和火腿肠，有什么好看的，跟我出去，保你一天吃三百只虫子。”
“三百只？这么多，我在家每天最多吃了19只。”
“看吧，在家都吃不饱，难怪你浑身一点肉都没有。跟我出去，保证你吃得饱睡得好，长得绿绿胖胖的。”
“可是我肚子是白的呀。”
“那就变得绿绿白白胖胖的。”
“但是……”
“但是什么呀但是，就这么定了，出去我罩着你，你还怕什么？”
“那，猫爷，我们要怎么出去呢？”
“你不知道怎么出去吗？”
“不知道。”
“那你爸爸妈妈总该出去过吧，他们是怎么出去的？从洞里钻出去的吗？”
“他们也没出去过，我们从来都不出去的，这里也没有洞。”
“你逗我的吧？小蛙蛙说谎会有口臭的。”
“我不会逗你啊，哈……我口不臭，不信你闻，哈……”
我用手挡住了它对我哈气的嘴，转过身去。
说了这么半天都是白搭，我本来就渴，现在嗓子都冒烟了。那个蛙蛙还在那不停呱啦呱啦着，我懒得理它，走到那个小水滩边，也不管是几天前的雨水，连着喝了好几口，喝完之后才想到这好像是蛙蛙的澡堂，唉，罢了罢了。
找了一个黑暗的角落躺下，我现在只能睡觉了，可能过不了几天就饿死在这儿了。
蛙蛙跳过来，一个劲儿地问我怎么了，还要把它舌头上的虫子递给我吃，我嫌恶心，扭头说不饿。它以为我是客气，又跳到我面前伸长了舌头。我看了一眼，吞了口口水，就用舌头舔过来了，这给我塞牙缝都不够，不过，我凭借自己敏感得不能再敏感的味觉，还是尝出了它的鲜嫩多汁。
蛙蛙眨巴着小眼睛问我：“好吃吗？”
我舔了舔牙缝，不屑地回答说：“还凑合，但比起鱼和火腿肠差远了。”
“可我没吃过鱼和火腿肠，我只吃过虫子。”
“还有虫子吗？”
“还有，我去抓给你，我可会抓虫子了，一抓一个准，两抓两个准，三抓三……”
“行，我知道了，你快去吧。”我及时堵住了它的嘴。
说实话，我肚子挺饿的，就很关心蛙蛙的进展。它两眼直直地望着空中，这个姿势维持了好久，就是没看见它跳起来过，我已经不对它抱什么希望了。
我只好睡觉。过不了几天，我就要从一只黑猫变成一只死黑猫了。
睡了大概可以吃100条鱼的时间，我打着哈欠醒来了，手向前脚向后，伸了个超级舒服的懒腰，才睁开眼睛，然后我就发现蛙蛙蹲在我面前。
“猫爷你醒啦，这是我抓的虫子，”它低下头，用手指着地下，“一共14只，都给你吃。”
我惊叹自己的好眼力，发现了那可能真的是14只的虫子，想想平常它们围着我转的时候，我总是很优雅地用手或尾巴把它们赶走了，现在竟然沦落到吃它们活命的地步。我一时感慨，觉得应该多吃几只来抚慰我破碎的心。
我一口吃了七八只，才用上了牙齿，嚼了两下，一股甘甜的汁水流到我的舌头上，这种感觉就像是睡在人类的肚子上打呼噜。我闭着眼陶醉了会儿，再睁开眼睛时，就看见蛙蛙的口水像小河一下往下流，把它脚边的虫子都打湿了。我虽然饿得很，但也是很注重生活质量的，就摆摆手对它说：“剩下的你吃吧。”
“你吃饱了吗？”蛙蛙用手擦了擦口水。
“饱了。”我翻过身继续睡觉。
蛙蛙没有再说话，但它吃虫子实在太大声了，吧唧吧唧的，让我很不耐烦。我故意发出奇怪的嗓音，翻过来滚过去的，想让它意识到自己打扰到我了，可它只顾着吃蚊子，看都没看我一眼，我就生气了，决定以后不跟它这只知道吃的青蛙说话了。
接下来的好几天，我都靠蛙蛙捉的虫子养活着。蛙蛙也问过我为什么还不回去，我说怕它孤单，留下来陪它。蛙蛙被我感动得几乎流泪，每次抓到的虫子全部都给我吃，自己就喝点臭了的洗澡水充饥。但这还是不能解决饥饿问题，我已经前胸贴后背了，整天睡觉保存体力，只会在蛙蛙叫我吃虫子的时候睁开眼睛。
蛙蛙也饿得头昏眼花，它捉的虫子越来越少了，但自己从没吃过。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以前可没有谁对我这么好过，我的那些兄弟姐妹，吃鱼的时候总是跟我打架，而蛙蛙跟我素不相识，它就愿意把虫子全给我吃。我心里一感动，就想着自己总会饿死的，就不要让蛙蛙陪我了，暗暗发誓下次绝不吃虫子了。可每当蛙蛙在我面前伸出舌头，我舔了舔嘴唇，还是把虫子舔到自己嘴里，然后把上次发过的誓再发一遍。
我没日没夜地睡觉，眼睛闭了好久都没听见蛙蛙叫我吃虫子，我预感自己真的要饿死了，而且就在今天。
睁开眼睛，我已经好几天没洗脸，眼屎都快把眼睛挡住一半了。我想让自己干净些，用干燥的舌头梳理那包着骨头的黑毛，它们失去了让我引以为傲的光泽。很久没梳理了，很多地方都打结了，舔了很多遍还是没理顺，我只好喘着粗气放弃了。
找了一会儿才看见蛙蛙，它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看来真的是累坏了也饿坏了。我爬到蛙蛙身边，把我的大手放在它的小手上面，我想起了小花，到死我都没和她在一起，唉，那条鱼算是白偷了，可怜当时还被人踹了好几脚。
蛙蛙勉强睁开了眼睛，用沙哑的声音对我说：“猫爷，对，对不起，我没力气抓虫子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一酸，感觉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我用手抚摸着它的背说：“没事儿，我不饿。”我又用舌头舔了舔它的脸，让它看起来也精神些。
蛙蛙说有点冷，我在它身边躺了下来，用自己还算软和的毛盖住它。我想要是蛙蛙不把虫子给我吃，它现在还是活蹦乱跳的，等我死了，还能用我的皮毛给它缝件棉袄过冬，可现在它已经奄奄一息了，心里真不是滋味。
我马上就要变成一只死黑猫了，而蛙蛙也要变成一只死蛙蛙了，我闭上眼睛，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睡着睡着，突然听见井口有人类在说话，我想我一定是在做梦，就没去搭理，可声音一直持续着。我睁开眼睛随意往井口看了一眼，然后就看见一只木桶用绳子吊着，正在向我们靠近。我呆住了，定定地看着桶，然后一下子跳了起来，心想这下有救了，我不用变成死黑猫了，然后激动地去叫蛙蛙。
桶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已经准备好了，等桶一落地我就使劲儿跳进去。
桶更近了，我急促地呼吸着，真的好紧张啊。
桶马上就落地了，我姿势已经摆好了，叫旁边的蛙蛙跟我一起喊“一、二、三”，然后，跳。
桶落地了，我已经在桶里了，高兴地在桶里转了一圈。可是等了一会儿，还不见蛙蛙跳进来。我趴上桶沿往外看，蛙蛙还趴在地上，半睁着眼看着我。
“蛙蛙，你怎么还不起来，你快跳进来。”我急得冒汗。
“猫爷，我跳不动了，你出去吧，我在家待着就好。”蛙蛙的话几乎无声，我是凭着它的嘴型判断出来的，我看见它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烁着。
“你试试，可以的，快跳，不然来不及了，”桶开始晃了起来，我在桶里翻了好几个跟斗，“出去就有吃的了，就不会饿死了。”
蛙蛙没有再说话了，我感觉到桶离地了，我离蛙蛙越来越远了，它变得越来越小了，我突然大哭了起来。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从桶里跳了出来，正好落在蛙蛙旁边。我最后看了蛙蛙一眼，用手擦干了它的眼泪，然后用嘴含住了它，它好小，就像我当初咬着的那块石头。我用尽所有的力气把头往上甩，手和脚也一起用力往上跳。
蛙蛙先是飞到了空中，然后往下掉，掉进了桶里。
我笑着松了口气，头一阵眩晕，然后倒在了地上。桶和桶里面的蛙蛙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出了井口。我看着井口，阳光照得我有点睁不开眼睛，等眼睛渐渐习惯了，我看见了蓝天、白云、小鸟、草地、花朵、彩虹、虫子、鱼和火腿肠，我知道，蛙蛙以后看到的更多。
我最后还是变成了一只死黑猫，我闭着眼睛，就像是在做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