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子

杯子

赵天实

女,西北大学文学院2012级创意写作班学生。

我的男友失踪已经有半年了。

我又一次打开了那张破旧的生锈的铁门,他以前住过的房子破旧的铁门。伴随着那再熟悉不过的吱嘎声,还有那扑面而来的发霉晦暗的气息。他消失的这半年我从来都没有去过他的家里,我不想去那里回忆什么不该回忆的曾经,我不想破坏他存在过的气息和痕迹,我总是怕小小的一点改动会抹去他曾经存在的证据。床上还保存着他匆忙起身没有叠好的被子,床边还有凌乱丢弃的烟头,甚至我还能看到些许没有被灰尘掩盖的烟灰,窗帘还是我从前亲自为他挑选的酒红色厚布,它们现在还是像他消失之前一样紧闭着。幽暗的屋子中透过丝缕的微光,在通过窗帘缝隙透出的阳光光柱下,还可以清晰地看到灰尘在空中肆意飞扬。这一切都没有变,改变的只是堆砌在记忆上的灰尘,我触摸到的也只有被灰烬掩埋的他的痕迹。

他有一个很独特的习惯,就是收藏各种各样的杯子,他对杯子的喜爱到达了一种痴迷的程度。所以我也养成了一个与他相符的习惯:送他各种各样的杯子,每个月都要送他一个。他为了收藏这些杯子特意买了一个玻璃柜,按照我送他杯子的时间顺序依次从上到下摆放它们。数数杯子,到他失踪之前,应该有24个了。这个柜子曾经那么闪亮,里面陈列的是我对他的爱,可柜子现在却也和这屋子一样尘蒙上了厚厚的灰烬。我打开柜子从上到下逐个欣赏,就像是放映电影一样把我们每一个相爱的镜头刻进脑海里。可是当我将视线移至最下方的时候我却发现:那里少了一个杯子!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明明上周它还在那里,明明我还拿起了它,明明我还记得那是我送给他的最后的杯子,我跑遍了整个城市去给他买来的限量的杯子。我还记得他拿到时那种珍爱喜悦的表情,我还记得他亲自拿起它小心翼翼地放进柜子里,我还记得他放进杯子后紧紧抱住我对我说我爱你。它为什么不见了,为什么就凭空消失了?这绝对不可能,一定有人拿走了它,一定是他,他没有消失。一定是他回来拿走了杯子!

我觉得可能是自己花了眼,最后把脸贴近柜子去看那个现在空空的位置,厚重灰烬虽然盖住了柜里的架子,却独独露出了一尘不染的杯底的轮廓。杯子是最近被拿走的!不!可能是刚刚被拿走的!架子上还保留着他手掌的余温,空气中还散发着他身上好闻的洗衣液味。他一定没有失踪,他一定还在这里,他一定是有自己的理由,他一定还是爱着我。不然他为什么要躲着我却回来拿走我送给他的杯子,他一定就在我身边。我一定要找到他!

“你最近有没有见过他,他是不是回来了?你告诉我好不好?”我手中握着温度逐渐冷却的咖啡杯,热切却又怀疑地质问着我对面的人。为了得到他没有离开的消息,我找到了他最好的朋友,A。从小到大一直陪伴他的玩伴,关于他生活的一切A都知道,A甚至比我还要了解他。以前我和男朋友一吵架,只要他赌气离家出走,都会去A家。

“他已经失踪半年了,你清醒一点。当初他就那么一走了之,我也不知道。要不是我找到你确认了答案,我也不知道他走了。这些你都忘记了么?”A无奈地看着我,一边说话一边掰开了我紧握杯子颤抖的手。“放轻松点,我知道他不见的这半年你很难熬,可是他就是不在你身边了,你要坚强点,你的生活还是要继续。我说过你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我随时向你敞开怀抱。”

“不可能,他不可能消失,他一定是回来了。他不仅在,还拿走了我送给他的最后一个杯子,明明上周那个杯子还在的,为什么现在就没有了呢?一定是他回来拿走的,你骗我,你一定在骗我。”我愤怒地将杯子摔在桌子上。杯子没有碎,杯身一边旋转一边挥洒出了褐色的液体,全部飞溅到了A的身上。

“你不要再继续执拗下去了,他已经失联了半年了!他不在了!早就不在你身边了!”A一把按住了旋转的杯子,麻利地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拭了自己的眼镜片。沉默回绕在我们中间,我看着原本洁白平整的纸巾在贴近咖啡渍的瞬间吸噬了那点点的斑迹,就像他用沉默的白纸吸走了我全部的嘶吼,只留下那张痕迹斑斑已经废弃的纸。“那个杯子其实是我拿走的,我上周去他家的时候拿走的,我一直有他家的钥匙,只不过没告诉过你。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个杯子,我把它拿走收藏起来了,本来不想让你知道。他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即使他不在,我也要保存下他最珍贵的东西。你不要再找了,我过几天把它还给你。你好好的,不要再继续折磨你自己。我先走了,杯子会还给你的。”他将刚才那张已经被废弃的纸狠狠在手掌中团起,像是在扼杀滋生出欲望的萌芽。“你,照顾好自己。”他没有再看向我,松开手轻放下了那个已经变成团状的废纸,缓慢地站起身来,“我先走了,你也早些回去吧。”我看着他欲言又止地走出了咖啡店,直到他推门离开前的一瞬回头向我望来。只是那一瞬间,我便忽然觉得他在骗我。哪怕前一刻我真的几乎快要相信了他口中的言语。可只是这一瞬这一秒,我却觉得他一定是在欺骗我,他一定是在用谎言迷惑我的,他一定知道我男朋友在哪里,杯子一定是我男朋友拿走的,他一定回来过!

我等了几天,并没有收到来自A邮寄的杯子。虽然我已经想到了这个结果,可是我却还仍旧抱有希望地渴望着那个相同的却不属于我的杯子。可是我没有拿到,那个不属于我的杯子我也没有得到。我不甘心地拨通了A的电话,“你说过会把他的杯子给我,为什么这么多天过去了,你还是没有给我?喂?喂?你说话啊!你都接听了为什么不说话?”我已经告诉自己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我还是不出意外地失去了控制。“我求求你好不好,你把他的杯子还给我,我只想要他的杯子,你把它还给我好不好?”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在低声地啜泣,将自己蜷缩在墙角里。

不知我们彼此沉默了多久,我听到听筒的那端传来了一声无奈的叹息,电话被挂断了。

随后的几天里A的电话再也没有打通过,我唯一可以找到男朋友的线索被中断了。我像是失去根茎在海面上漂荡着的浮萍,任随着海潮的涌动漫无方向和目的地起伏着。又一次回到了他的住所,这里还是几天前的样子,晦暗尘涩,就如同我此刻的心情一般。我抬眼望向那张巨大及地的窗帘布,还是透过了些许阳光的丝柱。这些微弱的光线照到我的脸上,竟也会有微薄的温暖,这让我不禁想起了他温润细腻的脸颊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一颗闪耀着五彩光芒的钻石。那颗钻石曾经是我人生中全部的光芒,他的微笑是我的太阳。可现在呢?晦涩阴暗的房间如同我失去照耀的人生一般无望枯萎,曾经晶莹透亮的杯子现在却也被时间蒙上了一层污秽的阴霾。而更值得讽刺的是我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最近刚刚不见的最后一个我送给他的杯子。我瘫坐在他的床边,十指抓着他的床单,在被我揪成褶皱的缝隙中贪婪地吮吸着属于他的最后的气息。我再也找不到他了,也找不到他的杯子,什么都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了。

熟悉的信息铃声响起,我下意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机,一个陌生的号码显示在屏幕上。我狐疑地打开了锁屏:马上来咖啡店找我,我会把他的杯子给你。

我不是在做梦,一定不是在做梦,这个信息是真实存在的,它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手机屏幕上。我不能怀疑,如果这是真的,我是不是可以拿回他的杯子甚至还能得到他的哪怕是一星半点的消息?

在到咖啡店之前,我幻想了无数种情况,我想到了无数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会不会是A?会不会是一个我素昧平生的人?会不会就是我的男朋友,他会不会终于回来找我?这时的我并没有注意到在我的纠结中,被我十指生生拽烂的我的衣角。

可是我怎么都没想到的是,到了咖啡店之后,我谁都没有看到。没有A,没有陌生人,更没有我的男朋友。我看到的只有桌子上一个白色的包装精美的盒子,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刺眼的白色和暗红色的桌子相比显出了强烈的反差。忽然间我觉得我就要窒息,我怀揣着狂跳的心和颤抖的手走向那个盒子。我不想要了,就算它就是那个杯子我也不想要了,我不想承受失望,我不想再承受痛苦。如果它不是那个杯子,我不知道我会用什么心情去面对揭开盒子之后的生活。我不想在坠入绝望的深渊之后,被拉入天堂,再被推向地狱。我站在那张桌子面前,伸出我微颤的双手,就是不敢揭开它的盖子。

会不会就是那个杯子,会不会就是我一直苦苦寻找的那个杯子?如果不是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不!”我真的受够了回忆的摧残,我也忍受够了自己的神经兮兮,优柔寡断。我要揭开它,不论里面是不是那个杯子,我都要打开它。如果是,我要收好它;如果不是,我要和从前彻底了断。我再也不要饱受这些折磨,我要重新回归我自己的生活。

我还是掀开了盖子,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看到盒子中的东西时我没有想象中的难过,却有一丝释怀的感觉:没有杯子,只有一把精致的钥匙。我见过这把钥匙,可是我并不清楚地记得,它到底是与谁相匹配的钥匙。我握着这把熟悉的钥匙瘫坐在沙发上,我不知道我该是哭还是笑,是喜还是悲。整整一年的寻找已经耗尽我全部的精力,在寻找中我已经丧失了自己的全部,我记不得我究竟哭了多少次,我也记不得我究竟歇斯底里地大喊了多少遍,我更记不得我失魂落魄地从他的家里走出了多少次。我累了,我真的累了。我不想再去寻找了,我这次真的要放弃了。

我把钥匙放在了我的衣服口袋里,拿起盒子扔掉了它。我不要再去寻找那个杯子了,我再也不想知道杯子在那里,我更不想知道我的男友到底去了哪里。他们在哪里、在不在我身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找回我自己,我要和这一切彻彻底底做一个了断。

“呦,别这么快就扔掉啊,那可是他留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呢。”顺着妖媚的声音我猛地抬起头,一个陌生女子的面孔映入我的眼帘。露肩设计很好地映衬出了她圆润的肩头,合乎身材剪裁的包臀裙勾勒出了她美好的身材,一张标准的美人脸,一头随意披散的长发。她很美,但是更多的是诱惑和危险。这就是这个女人给我的全部印象。

她走到我面前并没有被我那一瞬间的失神所纠结,她的一只手攀上我的衣服口袋,我下意识紧紧地护住口袋,狠狠地打开了她的手。“你把手拿走,你是谁?”我像是一个疯子对她狠狠地嘶吼着,我不知道还能对她说什么。一分钟的沉默被我的思绪所打破,仿佛是嫌她站在我面前多余一般,我没有再理会她推开她就要走。“你去哪?找他么?我告诉你,他回不来了,就算是回来也不爱你了,他是我的。”她那只细润的戴着一只小巧钻戒的左手一把拉回了我。“你说什么?你告诉我你在说什么,你认识他么,你不要骗我,不可能,不可能,我都不认识,你的谎话太低级了。”我压制住刹那间的失措,企图绕开她离开。“那为什么两年了,他就那么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因为他厌弃你了,和我在一起。这就是原因,这就是事实。别再骗自己了,他不会再回来了,你死心吧。”“不可能,他是失踪了,没有背叛我,你这个贱人,你骗我。”我歇斯底里地冲上去想要扼住那个女人的脖子,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力气比我想象中的要大很多,她一只手擒住了我,另一只手给了我一个耳光。“你醒醒吧,看看你的样子,像个泼妇一样,现在还有神经病,一天天疑神疑鬼的,哪个男人会要你。”说着一把甩开了我,我一个踉跄栽倒在了地上,口袋中钥匙的锯齿划坏了口袋,直接戳到我膝盖的皮肤上,一道鲜红的血痕映现在我的腿上。可是我毫无知觉,看着那个女人远走的背影,我竟连上去追她问个清楚的勇气都没有。“有时间去找找看,那个钥匙是做什么的。呵,毕竟是最后的礼物啊。哈哈哈哈……”伴随着那个女人轻佻的笑声,我模糊的视线里只剩下遮蔽了眼睛的泪水和她晃动远去的身影,那一声声高跟鞋发出的声响像是大地对我的嘲讽。这里只有一个被男友抛弃的女子,还坐在地上无声地流着泪。

又是一个寂静的夜晚的到来,银屑般倾泻下的月亮暗淡的光辉显影在我的脸上,我又一次想起了我和男朋友相处的每个细节。他就那么不要我了么,我还是不能相信,这两年的寻找和煎熬已使我拥有足够的坚强和镇定,但是今天遇见的那个女子的言语还是戳痛了我的心。我在那个女人走之后,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回到了家里,把所有的锁孔都尝试了个遍,就是没有发现与那个钥匙匹配的锁孔。我的好奇心和羞辱心一次又一次地敲打着我的神经。不行,我要去他的家里,也许那里有什么线索。但在这之前,我要先去医院处理一下那条还在流血的腿。虽是一个微小的伤口,但从我回到家里之后便一直不停地涌出一股股的血流,就像是我对他的感情,虽然看起来只是一个细小的洞孔,却会源源不断地抽取我身体里的全部感情,最终将我榨干。就像此时流出的血液一样,我的感情也像这血一样刺灼着我的眼,重伤着我的心。

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近10点了,医院也只有急诊室还仍旧为病人们敞开着。我顺着走廊值班护士的指引来到了可以为我处理伤口的房间,但房间里却没有一个人。当我走出门想要询问护士时,值班台的护士已然不知去了哪里,我也只好回到屋子里等着医生的到来。我环顾着屋子,幽暗的灯光并不适合医生为病人缝合伤口;婉转悠扬的笛声并不像是一个医院应有的风格;过于柔软,边角系着金线和刺绣的沙发更像是供人们休憩的场所,完全和医院搭不上一点关系。与其说这里是医院的候诊室,不如说是一个高档写字楼的办公室。这里唯一与华丽格格不入的就是墙边未干涸流淌下来的油漆渍。我仿佛透过那个几近干涸的渍迹上看到了它流淌下来的过程,我伸手触摸那几块半软的渍迹愣愣地出神。玻璃杯折射出来的光芒照耀着我的眼睛,我有一时的迷茫,我感觉到了一丝丝的温暖和对那光芒的渴望。我急切地闭上双眼,伸手去触碰那个闪耀的杯子,冰凉的触感刺激着我的神经,我描绘着杯子的轮廓,就像将它爱抚一般自我陶醉着。

不!不对,这个轮廓不是我的杯子!我猛地睁开眼睛,只看见我的手在勾勒着一个把手。我刚才并没有注意到这扇门的存在,我根本就没有发现屋子里还有一个通往另一个套间的门。我下意识地打开了门,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我打开了屋子里的灯。这是一个比我所在房间还要昏暗的储藏室,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里面还有一个巨大的木质的脚手架,几桶打开的油漆里放置着用来粉刷的刷子,我走进看了看,里面的颜色和墙上没有干透的油漆是一个颜色。为什么非要去刷墙呢,这不是我该思考的问题。我暗自嘲笑了自己。我退后着想离开这个屋子,我的脚却被一个箱子绊住,在我抽脚的功夫,那个没有放稳的箱子顺势掉下,哗啦的声响再一次刺激到了我的耳膜。伴随着声响出现在我面前的还有从箱子里滚出到我脚边的杯子。那个和我找不到的杯子完全一样的杯子!我惊喜地捡起那个杯子,手捧至宝一般地爱怜着它,我找到了吗?我真的找到它了吗?它为什么会在这里?可是伴随着我喜悦而来是巨大的恐惧,就在我疑问的同时,我的视线落到了那几个已经开口的箱子上:箱子的里面,满满的都是和这个一样的,杯子!

莫名的恐惧突袭了我的心,手中的杯子不知何时落到了地上。映着一声清脆的响声,我手中的杯子和地上的杯子们一样化为了碎屑。我不可置信地望着满满的一个储藏室的杯子,我没有别的想法我只想逃离这里。可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回荡在我的脑海中:“想去哪啊?这都被你发现了,就不能老老实实坐在那里等着我来?”我惊恐的回过头,看到了那张我见过一次便再也忘不掉的脸——上午的那个陌生女人。

我如木头人一样呆站在那里,我发现自己已经恐惧到发不出声音,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看我干吗呀?坐吧,不是来处理伤口吗?我就是医生。”我缓慢地移出了脚步,拖着已经麻木的腿,坐到了她对面的椅子上。“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口。”她看着我没有移动的身躯,说:“放心,我是个医生,这点职业道德还是有的,我不会害你的。”我看着她不耐烦的言语中透出了一丝对我的嘲讽,我将信将疑地抬起了腿。

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架起了我,把我拖到了屏风后面的床上,“坐在这,我去给你找仪器缝合,你看看,下午没小心伤得这么深,再不来我这,肯定没个好。”我不情愿地点点头,看她走进那间储藏室,我也收回了视线。的确来得有些晚,伤口已经肿胀,流着脓液。我随手抽取了床头的纸巾想要擦拭我的伤口,但转过头的同时,我也看到了摆在床头柜上的器具,那些用来缝合修复伤口的器具就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冰冷的器具在昏黄灯光的照射下闪耀出冷酷的光。器具明明在这里,她为什么走进了储藏室,那里除了零散的杂物什么都没有,她是要去拿什么给我?

忽然警觉的我却不知我发现得已经太晚了。

我猛地坐起想要翻下那张床,就在我蹬上鞋的时候,阴森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都说了不要乱动,你这是要到哪去?”她的脸背逆着光源,大面积的阴影照在她那张精致的脸上。只是与这幅画面截然不同又与之相配的是她的手上拿着一把射钉枪。

“你要干什么,你说去拿器具,可是器具就在这里,你为什么要拿一个射钉枪回来,你要干什么,你究竟是谁?”我害怕地一步步退缩,可是我的身后除了坚硬冰冷的水泥墙,什么都没有,我根本就没有任何的退路。

“你说我要干什么,给你缝合伤口啊,我是谁不重要,我能帮助你就对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一张那么美丽却又扭曲的脸。“你往哪里走啊,你哪也走不掉。”我看着她一步步向我逼来,我绝望地抓起了一把手术刀,“你别过来,你别过来。”我无望地挥舞着短小锋利的手术刀,退居到了墙角,“你别动,射钉枪可是自动的,可比你那小手快多了,我只要一按,你那雪白的笑脸可就要多了一个美妙的装饰了,哦,不对,身上也可以多出好多个装饰。”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射钉枪描画出我身体的轮廓。“你别……”“闭嘴!把你的嘴给我闭上,不然我先把你的嘴钉住!快给我回到床上躺好!”我哭丧着一步一步向床边踱着,“快点,磨磨蹭蹭的。”她终于完全露出了凶相,那张被扭曲变形的脸就如同她此时变异腐烂的心一样,在那里吐出浓稠的毒汁。

当她走近我的那一刻,我不死心地抡起了我的胳膊想用手中的手术刀去刺她,随着一声惨叫,我的右手被射钉枪钉穿了一个钉子,那刺骨的疼痛让我丢掉了手中的利刃,我唯一的武器掉落了。我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等待屠夫无情的残害。“疼吧,我告诉你老老实实的,不要妄想着来伤害我。”她将地上的手术刀踢至床下,“死心吧,我会好好给你治病的,哈哈哈哈……”她放荡的笑声回荡在这个空空的房间里,死寂的房间里除了她的笑声,只剩下我快要停止的心跳声。我想我是在劫难逃了,被我的情敌杀死,再也没有寻找男朋友和那个杯子的必要。

“对,闭上眼睛吧,一点都不痛。死很简单,比生要幸福一百倍,你不会再被爱所折磨,也不会再有苦痛。不疼的,这是一种享受,你人生中最后的一次享受。”我缓慢地闭上我的眼睛,将她恐怖的面孔隔离在眼皮之外,只留给自己无尽的黑暗。就像他们说的一样,死亡之前的种种回忆都是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只有那些美好到无法忘怀的才是我唯一可以留下的。别了,我的爱。别了,那个承载了我的爱的,我无法寻到的杯子。就让我的爱连同所有的回忆一起消散了吧,不会再有痛苦了。

两年,男朋友,杯子。杯子,不!杯子!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杯子,我的杯子到底在哪里,我不能死,找不到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我不能抱憾去死。不!我不能死!想杀了我,没那么容易!

我突然的起身吓到了正要杀我的女人,由于惊吓,她松掉了手中的射钉器,我一把将它夺了过来。“你想杀我,没那么容易,告诉我,为什么你有那么多的杯子,我的男朋友到底在哪里?你说!你快点说!快点告诉我!!”

一瞬的愣神并没有掌控她的神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在哪里?你说他在哪里?你自己说说他在哪里?都是你干的,你问我他在哪里?找不到了对吧,我就是有那些杯子,怎么样?我就不告诉你怎么样啊?”她边说着竟向我扑了过来,我下意识地扣动了开关,一个飞射的钉子射到了她的右侧肩膀里。“你还真敢啊,你杀过人么?你不敢杀我的,快把它给我,你会害怕的,你不会杀我的。”她一点点向我逼近,钻心的疼延缓了她的脚步。但她确是一步步地向我走来,不留一丝的迟疑。伴着她的走进,我再一次一点点的后退。“你不要过来了,你再过来,我真的会杀了你的。”“你不会的,你不敢的。”她这次边说边向我再次扑来。“啊!”不知道是她的尖叫还是我的嘶吼,我一连按动着开关,数个钉子向她飞出,她随后也应声倒下。在她倒下的同时,我看清了她身上一共钉着23个钉子,第24个钉子在我的手中钉着。我踉跄着退后,丢掉了手中的射钉器,狠心地拔出了手中的钉子扔在了地上。我用已经痛得麻木的右手支撑起自己疲惫不堪的身躯,走进了那个储藏室。蹲在地上打开了所有的纸箱,那里都是一模一样的杯子。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笑了起来,放肆的笑声和这里的环境一点也不相配,如同我的存在一般,同样和这里难以融合在一起。我寻找了那么久的杯子,在这里竟然遍地都是,一样的款式,一样的光泽。如果当初我送给男朋友的是这里的全部,那是不是此刻它们应该闪耀着同样的光芒。

我痛苦地哭吼着,连同我的喜悲都和这一室的杯子一样不再显现出一丝的温度。我跪在地上享受着痛苦过后的最后一点放纵的感觉。

“唔!”我突然被重力推倒在地,当我看清了身上压着的人,竟是那个被我“杀死”的女人。我的背被地上的碎屑扎伤,我不知道此刻手上沾染的是我自己的血还是她身上流出的血。“我都跟你说过不要杀人,你不敢的,你看,我没死吧。现在轮到我杀你了!”一个玻璃杯击中了我的头,剧烈的疼痛驱使我去捂住正在破裂出血的伤口,我摸到了黏稠腥涩的血,还摸到了满手的玻璃碎屑。锋利的碎屑割破了我的手,混杂着先前被钉子钉穿的手掌,我的右手一片血肉模糊。可是这时的我已经没有闲暇顾及我的手,撕裂般的疼痛侵染了我的神经,逐渐模糊的视线里只剩下那只握住钉子向我眼睛扎来的手。

“不要!”我飞离般地挺坐起,周围笼罩我的只有黑暗。我不知什么时候睡在了餐厅里的凳子上,手中握着玻璃的碎屑,正在流出的血液和袭击我大脑的疼痛让我意识到了刚才我是在做梦。原来是虚惊一场,一定是我太累了,才会梦到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可是当我顺着我受伤的右手望向桌子上,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杯子的残骸。除了我手掌中流出的血液,还有从杯子缺口溢出到地上的水渍。

就像梦中的那样,我的手掌隐隐作痛。连同的还有那个破碎的杯子。

我真的感觉我的精神已经处于了崩溃的边缘,我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我必须要出去走走,散散心。

几天之后,你们便可以在机场看到一个疲惫不堪的女人拖着一个简单的箱子,那就是我。飞往卢森堡的飞机一个小时后就要起飞,那个与世无争的国家也正好适合我现在孤寂无助的心情,也只有这里最能容纳我这个多余的人吧。

当我再一次出现在室外,已经是在欧洲西北部的小国——卢森堡。这个西欧的军事要塞,独立于任何国家之外,欧洲唯一的大公国。我想也只有这样一个遗世独立的国家能合乎我现在的处境了吧。

青石铺排成的小路,处处透露着古朴的气息。我漫步在几个世纪以前建设的城市中,看着身边往来的人群和游客,或多或少都有着身边人的陪伴。热恋中恩爱相拥的情侣、年迈搀扶的老夫妻、还有携家带口的幸福的家庭。我又一次在异域的国土上显得累赘多余。我闭上了扫视的眼睛,遮蔽住了我焦急渴求的目光:在这里怎么会碰到熟悉的人呢?可是这里的一砖一瓦我又如此熟悉,让我不禁觉得曾来过这里。商店洁净闪亮的橱窗、路边放置摆设的电话亭,甚至连那些熙熙攘攘往来的过客都让我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这一定就是幻想吧,我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一定只是我想多了。

到了酒店办理入住的时候,大堂的经理,一个年轻可爱的小伙子用蹩脚的发音向我说了句“嘿,你好,很高兴再见到您。”再见到我?难道之前还见过?这不可能,这一定是他友好的欢迎方式,我没有再多想,礼貌性地对他笑了一笑,拿到我的房卡向他说了句“谢谢,再见。”我当时并没有注意到他略显失望和狐疑的眼神。

当我打开房间的门的时候,那股迎面而来的熟悉的气息让我有一瞬的失神,就像是来到了男朋友的家里一样。当我走入屋子的时候,那种熟悉的感觉愈发强烈,我伸手随意去触摸每一样物品的时候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桌一椅都好像拥有鲜活的生命一样在向我诉说着它们对我的思念。不!这不对,这不可能!我怎么会对陌生的物件有着熟悉的感觉,我就是想得太多太累了,我不能这样下去,我要休息了。

我随手丢下了手中的行李,直接走向室内的床上,过于柔软舒适的床让我很快有了睡意。

当我再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间医院的房间,还是昏暗的灯光,还是流淌下的未干涸的油漆渍。墙角那里蹲着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她正在用粉刷一点一点地粉刷着墙壁。好奇心驱使着我向前走去,想要知道那里的女人是谁。她并不像是之前来找我的那个陌生的女人,那么精致的她不可能此时此刻如此衣衫不整、发型凌乱地做着这样的活儿。我一步步走向她,不敢发一丝毫的声响,生怕打扰到她,耽搁了她的工作。可当我慢慢走近那个女人的时候,我看清了她油漆桶里装着的并不是油漆,过于稀稠的液体不像是黏腻的油漆,它也没有散发出油漆应有的刺鼻的气味,而是有一种淡淡的咸腥味。我刚刚伸出我的右手想要去触碰她,她顺势回头,一副狰狞残破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破裂的脸颊,右眼掉落出的眼球,几条深可见骨的刀疤夹杂着泛白发炎的肌肉。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也许是我已经惊吓到忘记了发出叫喊,我愣是没有发出一点点的尖叫和响声。她用那张破碎的脸冲我笑了笑,转手用手中的刷子去蘸桶里的油漆。可当她再次将刷子拿起时,手中却变成了那只我心心念念的杯子,里面盛装着暗红色的液体。在我还没有反应那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她将杯子里的液体全然向我泼来,腥涩咸腻的口感证实了我之前的猜想,那根本就不是油漆,而是血!

随后那个女人瞬间发出了晦涩奸邪的笑声,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千千万万个闪烁着光芒的玻璃杯,那刺眼的光芒令我产生了眩晕,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倒下的,我只知道我再也没有力气能够站起来。

一束柔和的阳光照耀在我的脸上,右手掌温暖的触觉让我感受到了春天的和煦。我缓缓地睁开眼睛,投射入我眼帘的竟是A那张焦急却又俊朗的面庞。“你终于醒了,昨晚我听到你房间里有响声,我跑到楼下让他们来给我开的门。结果进来的时候,你果然晕倒在客厅里了。”柔和带有磁性却暗含一些责备的话语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你怎么会在这?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在卢森堡啊,不是在家里呀?”我一边想支撑起我的身子,一边用手捂着欲裂的头,半天也没有起来,最后被A硬生生按了下去。“躺好,你最近身体不好,多歇歇。那天你给我打完电话之后,我就一直很担心你,可是我不知道以什么理由去关心你。前几天我去你家找你,可是你不在。后来我问了你的妈妈,她告诉我你来了这里,于是我就一路尾随你来了,怕你出什么事,想默默地照顾你。”他像黑洞一样深不见底的眼像是磁石一般吸引住了我,他因话语而微红的脸颊让我感受到了一丝恍惚的温暖,他像是一块海绵,不断氤氲出温热的液体,触及到了我心中的最深处。

良久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彼此。终于他打破了僵局,“我去给你买些吃的,还记得你最喜欢吃楼下甜品店的华夫饼,我去给你买。”他仓促地起身,没有给我向他提问的机会:我最爱吃的华夫饼?我不是没有来过这里吗?怎么会有最喜欢吃的东西?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可事情就是这样一件接连一件的发生,根本没有给我再次思考的余地。随着门铃的想起,前台的经理从虚掩的门中走了进来。又是那一口流利却发音蹩脚的英语:“我想你可能是不记得我了,这是你上次来的时候交给我的信封。你说过你会回来,你再次回来的时候,务必让我把这个信封交给你。”我不可置信地接过信封,一把抓住了想要离开的他:“告诉我,我是不是来过这里?你以前认识我,我以前就住在这个房间里?”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我说:“你打开了信封你就什么都知道了,这是你从前亲口告诉我的。你好好休息,看看你憔悴的脸,我先走了。”

我手上拿着那个敞口简单的信封,没有半分迟疑地打开了它,又一把精致的钥匙展现在我的面前。与之一同掏出的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只写着一行字,是我的字迹。上面写着:××银行,×××保险柜。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我越来越怀疑我的记忆出现了什么问题,一旦有什么线索,我都会立刻去探寻。可是问题又一次来临:我怎么会在异国的银行里存储了什么东西,还是一把钥匙?我的头真的好痛,接连不断的梦魇、一串又一串的疑问、连续不断的惊吓和恐吓。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的人生会变成一部惊悚剧,狗血至极的恐怖片,我真的没有力气了,我要去那家银行,看一看从前的我到底是存了什么东西在那里。我感觉我现在已经完全抽干了自己,就像是一副躯壳,里面住着的不是我的灵魂。我只是一个载体,承载着我的骨肉。

我从床边取下了大衣披到了肩上,将头发全部束到了脑后。我走到茶几前拿起那个装满了白水的玻璃杯喝下了那无味的白水,我竟在放下水杯的同时鬼使神差地狠狠地摔碎了那个玻璃杯。“要是没有你,我就不会变得这样,都是你的错。”我刚抬起我的脚想要去剁碎那些已经碎裂的杯子,“你要干什么!”一个温暖的怀抱擒住了我,把我带离了那堆残骸。我抬起头了便迎上了A责备的目光,“你怎么下床来了,为什么不在床上好好休息?”我是一片水中的浮萍,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彼岸,我一把抱住了他。我可以感受到他这一刻的恍惚和僵硬,可随后一个更加厚实的拥抱笼罩了我。“没事了,都会好起来的,我在这,我就在你身边。以后有我保护你。”他宽厚的手掌抚摸着我的头发,我竟像是在男朋友的怀抱里那样的舒心。“刚才有人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有一把钥匙,陪我去那家银行好么?”

我没有错过他眼里的温柔和怜惜,我从来没有感受过那么强烈的目光和情感。“好,我们这就去。”

我该是怀着多么忐忑不安的心走进的银行,当我站在×××号柜子的面前,我有可以选择不打开的机会。可是我不甘心,我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总不能带着疑问回到家中。

A握住了我颤抖的手,“我们不要看了,回去吧。重新开始生活,不要再沉浸在过去的漩涡中了好吗?”他热切又渴求的目光真的让我想要放弃探寻里面究竟是什么。可是我做不到,我不能抱有怀疑地度过我剩余的人生,我不想人生留下一个没有解开的疑惑。“让我打开它吧,不管里面是什么,我都会接受的。”我又一次用我包扎了多次却始终没有愈合的右手慢慢抽脱了他的手,“让我知道吧,我不想抱憾地活着。”他终究是同意了我的选择,退到了我的身后。“你打开它吧,我就在这里。”

我的内心已经没有任何的波澜和起伏,即使里面什么都没有,我也能欣然接受。但是当我真正打开它的刹那,我的手停在了半途。我的理智和我的感情在抗争,我不能再次做出准确的选择。“不,我不想看了,我们走吧。”我用力地关上了保险柜的门,回过头拉着A想要离开。可是这回A并没有跟着我一起走,而是挣脱了我的手,“我来替你打开。”话音刚落,柜门便被打开了,硕大的柜子里摆放着的,又是一把钥匙。

我拿着保险柜里的钥匙哭笑不得地呆坐在那里,已经是三把钥匙了,这是在开什么玩笑。是不是我的男朋友要来戏弄我,给我留了这么多的钥匙。哪里有那么多的锁要来被打开?为什么都是钥匙?为什么?我颓丧地趴在宾馆的地踏上,一下一下吱吱嘎嘎地用钥匙的锯齿划割着地毯。被锯齿逆向翻起的羊毛以一种怪异的形态展现在我的面前,那些奇怪的形状就像是在嘲笑我的鬼脸,一边叫嚣着一边鄙夷地看着我。我愤怒地将钥匙摔在地上,像是要将它摔碎一样厌恶地蹂躏着它。“不要不开心了,我们在这待一段时间,好好休息一下,换一换头脑。等你待够了我们就回去找这个钥匙的用处好么?”A从客厅里走过来把我抱起来安置到沙发上。通过这几天和A的相处,我真的发现我越来越离不开A的陪伴,没有他在我身边,我的精神也许早就崩溃了。他的话就像巫婆的咒语一样,只要是他说的,我都会听从,无论之前的我已经下定了多大的决心。

那便不想了,放空自己吧。

这已经是在卢森堡的第22天,我每天和A到处游走和闲逛。可是不管是哪个我们一起走过的地方我都觉得异常熟悉,就像是放映内容相近主题相同的电影一样。这也许是我对他的依赖吧,如果找不到我的男友,为什么不选择他呢?他的陪伴让我安心,他的话语拥有魔力,我这样想着,不由得握紧了与他相牵的手。

今天我们去的是卢森堡市附近的一个小镇,以玻璃制品而著名。当我们进入一家历史悠久的玻璃制品制造工厂的时候,工厂正在为游客们演示玻璃制品的制造过程。身怀传统手工艺的工人正在用吹管吹制一个杯子,当我看到他手到擒来地吹制好那个杯子放进窑炉之后,记忆像是席卷而来的洪水向我袭来。也是这家工厂,也是这个窑炉,身边也是陪同着我的一个人。可那个人是谁?那时陪在我身边的人到底是谁?我怎么想都得不出答案,我的头像是要爆炸了一样,我就是想不起来我身边的那个人是谁。A看出了我的不适,紧张地问我:“怎么了?不舒服吗?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头痛不痛,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他边说边将我扶到旁边的休息区,让我坐下,心疼地把我抱在怀里。

“我绝对是来过这里的,也是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场景。可是剩下的那个人我就是想不起来,我的那个找不到的杯子,不是我买的,恰恰就是在这里让这家工厂定做的,就是这里。我的头好痛,我好像想起了什么,我想回家,我想去他家弄个明白,那里一定还有什么线索。”我用渴求的双眼充满乞求地看着他。他却避开了我的视线,“不要回去好吗?我怕你回去之后想起什么,就要离开我了。”我认识他这么久,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失落和低沉的神情,我的心像是被狠戳了一下。我紧紧地抱住他,“不会的,不管怎么样,都过去了。我只是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答案,这么多天的相处,我也不想再离开你了。”我安抚地摸着他的背,感觉到他情绪的逐渐平息,“我们回去吧,好吗?”

又沉默了好久,“好,我这就去买机票,我们这就回家。”

第24天,我们离开了这个西北欧的美丽国家,回到了那个我心心念念却又不愿面对的现实中。

回到家后,我拒绝了A的陪同,我想要自己去男朋友的家里,我想要和自己之前的人生,做一个彻彻底底的了断。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来他的家了,再也没有下次了。

屋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昏暗无光,只是相对于以往,今日的房间更加阴沉。我习惯性地用指尖去触碰每一样摆设,直到沾满了物件上的灰尘。我又一次跪在他的床边,去吸闻他床单的味道,但除了浓厚的灰尘味再无其他。终于要和这一切告别了不是么?再也闻不到他身上清新的味道、再也看不到他和煦的面庞、再也触碰不到他周身的一片空气。能忘就忘掉了吧,能放就放下了吧。

我寻找了整个屋子,都没有其他人来过的痕迹。我想过是不是那个女人来过,是不是她窥探到了我和男朋友之间的什么秘密。可是没有,我上次走之前做过的细密的“陷阱”都没有被人触碰过,那说明除了我根本就没有人再来过这个房间。我自导自演的闹剧也是时候收场了。

是时候该走了。“啪”的一声巨响打破了整个屋子的宁静。我惊异地转过身去,上午被我撕破的衣角勾住了床头柜的把手,在我起身之后拉下了那个抽屉。

散落一地的两个本子吸引了我的注意:他们的封口都有一个锁孔。我下意识地掏出了口袋里的钥匙去试那两个锁孔,只有一个锁孔被打开了。本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写,里面只有一个信封。我打开那个信封,倒出了一枚扣子。这是我最喜欢的大衣的扣子,我一直以为它丢失了,没想到它在这里。我手心紧紧握着这枚扣子,第一时间冲到衣柜前。我打开衣柜,找到了那件大衣,把这枚扣子按在本属于它的位置,就好像它可以就此扎根生长在这里一样。我原本以为这是生活送给我的惊喜,可是随后的发现更令我惊喜万分,我在大衣的口袋里发现了我最喜欢的一个发卡,一朵绽放的雏菊,水晶的材质让它栩栩如生,从前的我每次戴上它都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变成了山谷中盛开的雏菊一般淡雅纯洁,我也要把它放回属于它的那片天空。我绕过抽屉中散落的狼藉,走到床头柜前,打开了上面的首饰盒。这个首饰盒已经没有足够的电量来维持它的转动,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它,生怕惊动了里面的每一件首饰。它们还都像从前一样陈放在那里,它们都是寂静地待在那里,时间没有改变它们丝毫的模样。

我抽出了缝隙中夹着的书签,这也是我曾经的挚爱,那本王尔德的书签。我还可以清晰地看到我当初用淡蓝色钢笔水写的话语:“恨是盲目的,爱亦然。”我爱我的男朋友么?我恨他么?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再去知道,因为这一切已经与我无关,我要重新我的生活,不再有任何波澜。

我能感觉到我自己是微笑着走向摆满了各种书目的书柜,找到了那本书。只是我刚刚拿出那本书,便看到了落在地上的另一把钥匙,这便一定是另一个本子的钥匙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肯定地将这两个事物加以匹配,可事实确实如我所料,第二个本子被打开了。

我根本就没有男朋友,没有这些我送给他的杯子,没有他的痕迹,他根本就不存在,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叫他名字的这个人,即使有这个名字的人,也不是我想象中的男朋友。A也不是他的朋友,是我这么多年来唯一陪伴在身边的人。原来一切都是我的想象,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没有男朋友!

生活里都是我的美好幻想,日记本里记录的都是生活的残酷无情。我呆呆地坐在那堆散乱在地的本子上面,腿上放着被我掉下的日记本,和几张医疗记录单。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我该想什么。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这些亦真亦幻的梦境都是我潜意识中的虚构。

我梦中和现实中打破的是同一个杯子,那打破的不仅仅是一个杯子,更是对我无理取闹的幻境的最好的嘲讽。

他的家不是他的家,而是我的家;留有他香味的床单不是他的床单,而是我的床单;遮蔽住全部阳光的暗红窗帘不是我送给他的窗帘,而是我亲自为自己挑选的窗帘。我的生活中从来就没有这个根本就不存在的男朋友,这两年来都是我一个人。我一个人的生活,没有一丝我不喜欢的波澜。

我的生活被打破,是一年多以前的车祸。医疗单和病历上明明确确地写着我的脑部受到撞击,会时常出现记忆的裂缝,找不到曾经的记忆,他们建议我记录每一天的生活。

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准备两个日记本,却空空的存放着一个空白的本子。我的扣子是我怕丢才放进本子里的,我的发卡是怕找不到才塞到大衣口袋里的,我的书签也是为了提醒自己才塞到夹层里的。可是为什么之前我就记不得了呢?我为什么就偏偏记得我有一个不存在的男友,每日纠缠在我的脑海里呢?

我从前不知道,我的生活为什么如此艰难。可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守着一个不存在的男友,每日去追逐根本找不到的气息才是真正的痛苦。

我苦苦追寻了数日的杯子,原来竟是我自己买来送给自己的礼物。我横跨了半个地球,到了一个西北欧的国家,只是为了找寻我手术后存留的记忆。我也终于明白了A的无奈和对我有意的躲藏,他不想让我知道这更为残忍的真相,他只想我安安稳稳、快快乐乐地度过现在的每一天,不再去想从前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原来这么多年一直默默守护我的人竟是A,我还差点错怪了他。不过好在现在我可以没有遗憾和愧疚地接纳他,开始我的新生活。

我不知道我现在该是觉得庆幸还是觉得悲哀,不过这些我再也不想计较。我要去寻找我新的人生,一个不再有包袱的人生。

我起身一把拉开了尘封已久的窗帘,上面沉重的灰烬刹那间倾泻到同样污浊的地板上。一道道刺眼却又温和的阳光瞬间照耀进了屋子,整个黑夜被白昼的光辉点亮。我用脸感受着许久未见的阳光,用心去感受着它的温暖。我转过头看向装满杯子的立柜,已经被灰尘蒙蔽的玻璃杯们再也透不出如钻石一样璀璨的光芒。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这一次,我终于没有再留恋不舍地离开这间屋子。我将三把钥匙通通留在了屋子里。

一出门便看到了等在那里许久的A,他只是静静地望着我没有说话。我满怀希望地走向他,在他错愕的眼神之下拉住他的手,“我们走,再也不回来了。”

再也不回来了,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再也回不来了。

我还是坐在咖啡店的那个角落里,我的对面坐着A。

“真的不后悔忘记那些事情吗?真的不怕再次失去现在的记忆吗?”A手里把玩着那个陶瓷的咖啡杯,时不时搅拌一下温热的咖啡。

“不会了,我现在每天都在写日记,把所有的事情都记录到里面,忘记的时候翻一翻。况且有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会忘记了。”我拿起纸巾擦拭了嘴边的咖啡渍。

“你知道这样一个女人嘛?我之前遇到过她。”我凭着我的记忆向A描述着那个在我现实生活中和梦境中都出现过的女子。

“没有,什么女人?”

我不禁抬头和A双目相视,又不禁会然一笑。

“你现在快乐便好,不要多想了,是谁都无所谓,不是么?”A边说边伸出左手握住了我满是疤痕的右手,“跟我在一起吧,不要再让痛苦围绕了。”

我抬起刚刚低下的头,凝望了他几秒。“好。”我也用我的右手握紧了他,“那就重新开始吧。”

我想我的生活就是这样重新开始了,没有追逐,没有梦境,平静得如我想象一般没有一丝波澜。

这样是最好的了吧。

一年后,我正在家中给A做着早饭,门铃响了起来。我冲过去打开门,看到一个快递员。“对不起,小姐。打扰一下,请您签收这个盒子。”我伸手接过了一个白色的包装精美的,却没有寄件人署名的盒子。狐疑地签收了它,随后迫不及待地拆开盒子。

发现里面躺着的,正是那个,我之前寻找了好久的,第24个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