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百八十坛

(六)一百八十坛

昆三在这个风高月小的晚上总共听说了两件了不得的事,件件都吓得他要尿裤子。

头一件发生在晚上约莫十点钟的时候。他从赌场里出来,掉个头往翠红坊里去,前脚刚迈进朱俏的屋,拉过美人的手还没来得及腻腻乎乎亲上几口呢,朱俏就含羞带怯地往他怀里一靠,仰头拿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昆爷,我好像是……好像是有了!”

昆三一怔,木然问道:“啥?”

朱俏一跺脚:“我有了!昆爷,我怀了你的孩子了!”

昆三噗嗤一声乐了:“逗我玩哪你,没听说窑姐儿伺候人伺候出种的,你恩客千千万,我可没那么大种给你孩子当爹。”

昆三兴致全无,转身要走,朱俏拉着他的胳膊,含着哭腔道:“昆叔珅你个良心被狗吃了的,这三个月来我除了你,要是还爬过旁人的床,叫我当下就被雷轰死!”

昆三甩开她的手,二话不说推开窗子叫她往楼下跳,带着孩子上阴间找爹去。许蒙原本是跟着他一起来的,就在隔壁,正亲到妙处头发晕,听见动静又勒紧裤腰带出来瞧。昆三摔门就走,许蒙一头雾水,叫他也叫不住,隐隐约约听着屋里头有低弱的哭声。

许蒙心尖上有一处轻颤了颤,好像是被千年成精的狐狸用尾巴尖搔了下。他想了想,一推门,进去了。

从翠红坊出来昆三只觉得眼前发绿,浑身像裹了层泥一样难受。他顺着窄街乱走,遇上街边卖烤红薯的,买了一块掰开一闻,软绵绵的甜,无端让他想起朱俏刚洗过澡时发着香味的身子。

昆三蹲到街转角,拿后背对着风口,一口一口地吃着。忽然一打眼,看见身边蹲了个熟人,昆三捂着烤红薯叫道:“九哥,嘿,九哥,是你不?”

霍九咽下最后一口,扭头看见昆三歪着脖子跟他打招呼。霍九抻长脖子凑过去,连皮带瓤咬下一口昆三的红薯。昆三吓得一抖,手里的半块吧唧一下扔到了地上,滚满了尘土。霍九伸手就要捡,昆三赶紧拦着他,搀着他站起来。

霍九跟昆三是一个辈分的,论资历可比昆三老道得多。他起初是跟着吴老大的,后来赵老二赵金刀赏识他的脾气秉性,就把他要到了自己跟前。十来年前吴老大一场急病去了的时候,他在滇北,得了信在半个月后,他急着动身回去,赵金刀却一封信叫他留在滇北,打点好那边的生意,才能让吴老大走得安心,让帮里上下都安心。霍九是奉天府的出身,人糙心细,做事干净利索,他在滇北坐镇一年,事情办得很是漂亮,一回来赵金刀就开了香堂请他做堂主。

昆三跟他关系一向亲厚,因为他十二岁那年头次发春梦,嘴里犯浑叫出了魏心的小名,霍九当时就睡在他旁边,替他守了七年秘密。

卖红薯的大爷支起一盏铜油灯,灯底下霍九面上两团酡红,眼神发蒙,一瞅就是喝多了的模样。霍九大手一拍昆三的肩膀,差点没把昆三拍趴下,霍九常说他师承峨眉山专学铁砂拳,昆三这会相信他不是吹的了。

霍九大着舌头道:“好兄弟,咱哥俩喝酒去!”

昆三一叉腰,揽上霍九的脖颈,大笑道:“好!喝她臭娘们个一百八十坛!”

霍九手钩着昆三的裤腰带,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往前走,一边跟着起哄:“对,她个臭娘们!”

昆三跟霍九一路高歌唱着“山里的姑娘你心太黑”,手挽着手扎进一家酒馆。一起喝到昏天黑地。

第二件事情发生在后半夜里。昆三灌了自己不少酒,趴在桌子上睡大觉,朦胧间听到耳边一片喧嚣声,他支着头坐起来,发现店里三四个喝得烂醉的酒鬼都也都一副被惊醒的样子。

昆三迈出店门,先看见的是南边天低云脚处,一片火光。那火光太盛,好像随便一阵微风就能令它横着烧过这座老城所有的古街旧巷,烧过所有在这个风尘溃乱的年岁里挣扎着匍匐求活的几万之众,烧过所有尘与光,一直烧到昆三脚趾尖。

这片火光照得昆三傻住了,他一转头想喊霍九,却发现霍九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站在他旁边,揉着脖子。

“九哥,”昆三开口,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好像灌进去的酒堵住了他半边的喉咙,把他活活从烧哑了,“这怎么回事。”

霍九胳膊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怎么回事?你瞅瞅方向,不就是南院门那边吗,南院门鬼市一连二十家都是合合堂的铺子,这是你二嫂送给魏昭陵和曹胖子的大礼,魏心的心够黑的了。”

“烧吧,烧吧,烧了干净。”霍九打着哈欠,一只手捶着后腰,一挑青布门帘又钻进去找酒喝了。

南院门鬼市这个地方大有讲究。这原本是吴门帮的地盘,是早年里吴老大从衙门里拿下来的,可二十年前,曹胖子刚来岐城落脚的时候,吴老大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把这价值千金的一块地白送给了曹胖子。这让吴门之内对吴老大颇有微词。

可能就是因着这块地的原因,那年月里吴门与合合堂还没到水火不容的地步,甚至四礼八节来往都有,曹胖子见了吴老大,还肯拱手称吴老哥。

昆三不知道,魏心烧的到底是合合堂,还是吴老大。

昆三怔怔地站在那。他好像被喂过饭配过种架在粗木头桩子上只待临头一斩的猪一样,生出一股垂死的悲哀。

他忽然想起一年前的九月重阳节后的一天,他陪着魏心到糊涂寺,魏心拎着包玫瑰镜糕进去,他蹲在门外等。

昆三心眼坏,他胳肢窝里夹着小片刀,怀里揣着小黄书,跟寺里一个挑水回来的小秃驴讲软红十丈有鱼有鸡有漂亮姑娘谁让你那么早剃了秃瓢和光同尘去了。小沙弥气得红了眼,大兔子一样豁着嘴指着他道:“生人有善有恶,尘世里有人犯了业障,全靠我等修佛之人来替他们赎去罪过,好叫轮回里多一些善果。”

昆三撇撇嘴,凑在小沙弥面前吃大口吃鸡腿,把小沙弥气得哭着跑进去找他师父。

那时昆三只叉着腰在他背后大笑,如今昆三却只恨那个被魏心灭了口的小沙弥没有多活些时日,多代人赎去些罪过。

昆三一低头,从衣领里扯出一条红线绳来。红绳很长,中间吊着个小玉佛坠,平常就贴在他心窝上,久到就像长在那里的一样。突然间把它扯了出来,心口空荡荡的难受,心脏不安心地乱蹦着,几乎就要从喉咙里钻出来,抓了这玉坠一起回胸膛里去才肯安稳。

昆三看着面目模糊的玉佛像想,这就是因果业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