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备

装备

何婉婷

女,西北大学文学院2014级创意写作班学生。生于川黔之地,红军四渡之处,飘至西北,实属意外,天性不羁,随遇而安。思虑颇重乃至常百转千回于层层梦境,沉醉其中,后知觉,此乃天赐,应当珍惜。将梦中之景之事之人诉于笔下,呈现于世,仅供一阅。

今天是我离开家的第二十七天。

父亲当初硬给我塞到麻布袋子里的十几个土鸡蛋,我感觉已经坏掉了七七八八,可我没有吃掉,也舍不得扔掉。

我还记得第一天到宿舍,我在袋子里掏了半天,摸出父亲里里外外包了好多层报纸的土鸡蛋,打算给正在相互交换特产的舍友时,他们一瞬间都愣住了,然后都整齐划一地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脸上还带着我无法理解的眼神和笑容。我捧着鸡蛋伸出去的双手默默收了回来,从里面挑了一个最小的,将剩下的仔细包好,装回了塑料袋里。然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口一口吃完了鸡蛋,这个时候,他们也完成了交换仪式。

我再没有把鸡蛋拿出来过,除了鸡蛋,我什么都没有。

已经过了二十六天,可我觉得时间好像已经定格了,或者说时间并没有改变什么。一切都还是像刚开始的几天一样。宿舍四人,除了我,其他三个就像是上辈子的亲兄弟,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迅速打成一团,犹如一个整体。他们讨论的东西都奇奇怪怪的,邓肯、科比、韦德、梅西、C罗、丁丁,诸如此类的人名,我是一个都不知道。最开始我没问,发现自己完全接不上话就问他们这些人是谁。

他们这次的眼神就变得很直接了,完全是看怪物的眼神。

其中一个问我:“你不看篮球吗?不看足球吗?”

“篮球?我看啊,我知道姚明。”

“噗……”听到我的回答,三个人都笑了,放声大笑。

“那你可能真的不知道韦德、詹姆斯了……”他们继续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

我摸不着头脑,可看他们也没有打算理我的样子,就转过身,打开台灯,准备看书。

可能自己还是适合做自己的事情,看自己的书吧,我这样安慰自己。

我以为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做完所有的事情,可事实并不是像我想的那么简单。共同的空间里,却是不同的氛围,我想要和他们呼吸同样的空气,可这并不简单。

最关键的问题就是——我和他们没办法构成“我们”。我融入不了这个集体中,除开他们讨论的奇怪人名之外,他们口中的那些女孩儿,我也从来没见过。在我家那边,女孩儿都是在家帮忙的,很难在路上看到女孩儿到处跑。她们懂事、听话,特别容易害羞,好像我也特别容易脸红。在他们口中的女孩儿就完全变了模样,好像变成了男孩儿一样,可以到处乱跑,做什么都可以,也不用在家帮忙。这个脸型好看,这个五官秀气,这个身材不错,这个气质非凡。我就想不通了,姑娘怎么能分这么多种呢?明明都一样,黄黄的脸,不高的个儿,一根黑黑粗粗的麻花辫搭在一旁,笑起来会脸红。

他们说的我都不懂,也没办法理解。在这个空间里,我仿佛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后来,我看到他们玩电脑打游戏的样子。

我原本以为他们讨论那些人名或者看篮球赛的时候是最认真的——噢,那个时候我已经大概知道了一些他们口中的人是谁。这当然不是他们直接告诉我的,而是其中一个人告诉我可以上网百度。

我那个时候,刚刚收到父亲给我寄来的诺基亚,听说是一个表叔换手机了,准备把旧的扔了,父亲要了过来,说是这样可以联系我。我对手机并不是很熟悉,只是偶尔串亲戚的时候,没事做的时候会看到别人家的小孩儿拿着大人的手机在玩,我在一旁看着。但自己拿到手里的次数毕竟太少,因此并不懂得如何去很好利用。

我看到他们电脑桌面上游戏的名字,我也不再问是什么游戏,自己拿出手机百度。百度的结果告诉我这是一个什么游戏,详细到你自己都想不到的小细节,覆盖面之广也不是我能在短时间内一一了解的,我只是找到了一个途径,一个有可能融入他们的途径。

我开始将自己读书的时间拿出来,到网吧去,因为我没有电脑。

我也是从别人口中知道有一个叫作网吧的地方可以玩游戏,因为总是听到同学约刷机,我慢慢也就知道了。我第一次去网吧,不知道要身份证,也不知道要先到服务台开机。就顺着走道,走到了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因为学校有上机课,至少我还知道怎么开机。可是一打开电脑却和学校打开的界面大不同,上面写着账号和密码的两个框,我就不知道怎么弄了,定在电脑屏幕前发呆。就这样坐了快半小时之后,旁边一哥们完成了血战,看我没动,拍了我一下。

“喂,哥们,没带钱吗?”

“啊?我带了。”边说边在裤兜里把一张皱巴巴的十元掏了出来,生怕别人以为我没钱。

“那你去开个机子啊,愣着干吗?”

“噢哦,好好……”我应和着从座位上站起来,环顾了四周,发现进门的地方有一个台子,便朝着那个方向走过去。

“额,麻烦开个机子。”我走到一个台子面前,对着一个正在拿着手机玩得不亦乐乎的人说道。

“身份证拿来,开多少钱?”

“额?身份证,我没带身份证……”

“没带?你忘带了?”

“嗯嗯,出门太急忘了。”

“那下次记得,我先给你开个,你玩着。”

“好好。”我把十块掏出来递给了那个人。他给了我一个小卡片,上面写着机子的号码,以及打开界面上需要的那个账号和密码。

因为有百度,有电脑,我又不笨,慢慢就对游戏上手了。

作为我们那个村子里第一个考上省里大学的,我的脑袋瓜还是转得很快的。只要我愿意学,游戏就上手很快,在这个过程中,我渐渐明白了舍友玩游戏时的那种专注。玩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了自己在游戏上面的天赋,我用了别人不到一半时间,就已经掌握了很多技巧,技术也不断提高,渐渐在游戏中有了一席之地。

我像是在严寒冬日蛰伏的猛兽,只等到春暖花开之日,破冰而立,惊艳出世。

有一天,我刚从网吧回到宿舍,才走到楼道里,就听到了舍友的哀嚎。我冷不丁加快了脚步,推开了宿舍门。果然看到俩舍友围在另一个人的桌旁,看他在打游戏。我瞥了一眼局面,已然是快输了,坐着的舍友手指翻飞想要挽回劣势,却深感无力,眼看就要全军覆灭。

我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将挡在前面围观的一个舍友拉开,对着正在拼命挽回颓势的舍友大声呼喊:“你快让我来,快!”在舍友毫无防备之时,已然被我从椅子上推起来。我坐到椅子上,左右手就位,很快进入了无我之境。

这一场战斗酣畅淋漓,过后回想起来,竟也一点想不起舍友当时是个什么反应。只是当我挽回了颓势,赢得胜利之时,我如释重负,长长吁了一口气。耳边充斥着舍友尖锐、刺耳却掩盖不了喜悦之情的欢呼。我有点头晕,感觉自己没有力气,这些都是后续的反应了,游戏进行时,脑子里除了游戏什么都没有。

至此一战后,舍友对我刮目相看。他们并不关心我为什么这么厉害,只关心我能不能帮他们打,还有能不能带着他们打。

开什么玩笑,当然可以,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去苦练技术的,他们并不知道而已。

因为游戏,我和他们三个人一天说的话终于可以从以前的十句话无限制地增长了。因为我带他们,他们听我指挥,宿舍常常是我们互相的呼喊此起彼伏。玩游戏的时间越来越多,看书的时间越来越少。

可我却感到满足,我只有在玩游戏的时候才感觉到我和他们是一样的,我们是一起的,是一个宿舍生活的人。其他时候,他们是决不会带上的,因为我不懂,我不会。

大家都明白,游戏光是技术好是远远不够的,没有好的装备,很难在高段位、高级范围内鹤立鸡群,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可我没有钱,我没办法用钱砸装备,我只有花更多的时间来打装备,我拼的是自己的精力。

渐渐,我没有时间顾及其他的事情,一心扑在游戏上。一开始我的目的是为了能和舍友打成一片,融入到他们之中。借着游戏,我做到了。我也是在游戏中默默充当了领军人物,优越感不言而喻。后来我发现,其实游戏里面带给我的感觉更胜于舍友带给我的。游戏里是以实力为尊的,当然,实力包括了很多部分。我花了更多的精力和时间,自然实力不弱,游戏里的人对我也十分客气,交好的人也不少。我按照这个游戏的设定、流程等,一步一步建立一些东西,比如我的兄弟、我的组织、我的帮会等。游戏里的人很团结,组织里的人受了欺负,大家会一起帮忙;有什么重要的关卡,大家也会一起去闯;得到什么好东西,不适合自己,也会分享给自己的兄弟。

我觉得大家都很讲义气,至少,我身边的一帮人是这样,我爱上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

在寝室,依旧过得不咸不淡,可我已经没有那么在乎了。我游戏里有自己的兄弟,我和他们聊得来,能玩到一起,我并不孤独。

我的功课跟不上了,因为时间不够。可我没有太在意,我相信自己的能力,就像兄弟们每次都相信我的能力一样,我总是带着他们过五关斩六将,我们总是可以不断刷到好的装备,我们比赛也总能赢。我觉得我期末看看书就能直接去考试了。

我拿到退学通知单的那天,我正在打一场非常重要的比赛。

我一路带着兄弟们已经闯到了最后,我不能让他们失望。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合眼了,不停地配合、演练,为最后的比赛做准备。最后,我们赢了,我带着大家夺得了冠军。桌上放着班主任托舍友捎给我的退学通知,我沉浸在大家夺得胜利的兴奋中,只是看了一眼单子,脑袋里闪现了一下父亲的脸庞。我甩甩头,实在是太累了,连游戏界面都懒得退出,就爬上床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被舍友叫醒,给我说班主任给他打电话叫我去院长办公室。我起来穿上衣服,用冷水擦了把脸,准备出门。走到门口,被舍友叫住,说老师叫我带上通知单。我到了办公楼,找不到院长办公室,就顺着楼道看着门上贴着的名字一间一间找。

这个情景很熟悉,我想起来,第一次进网吧,也是这样,顺着走道,找一个合适的位置。时至今日,心情已然不同了,自己也不是当初那个无知少年。

终于找到了院长办公室,我推开门,看到面前背对着自己的身影是那么熟悉,不是很高,特别瘦,背还有点驼,脚腿子也不是很直,似乎是被什么压弯了一些。

父亲!我心里一惊,这几天没休息的困意顿时全无。

我默默站在他身后,不敢说话。我听到他在给院长求情,希望不要让我退学。我才反应过来,拿起左手握着的那张单子,认真看了一遍。原来是我这学期课程三分之二都挂科了,余下几科在及格线徘徊,约摸是任课老师宽宏大量吧。

我突然看见面前的父亲,准备挪动着不便的双腿,准备跪下了。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他。

“爹,不要……”我语气中责怪的意味展露无遗。

“你来了。”父亲转过头看着我,竟冲着我傻笑。

“你又瘦了,是不是钱不够买吃的……”父亲很自然地继续说。

“我,我……”

“你快来给老师认错,爹知道你肯定是认真学了,只是还不适应,你快给老师说说,你会努力的。”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父亲看我不说话,着急得不行,一把把我拉到他身后,继续操着家乡话给院长求情。

一切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我调皮,用石头砸邻居家养的鸡,砸死了几只。邻居揪着我去找我父亲,父亲从邻居手里将我提过来放在身后,然后给邻居家赔罪。这个动作是多么熟悉,这样下意识保护我的动作依旧那么自然。

父亲依旧在求情,院长一句话也没说。我的电话却响了,我摸出来看了一眼,是游戏上的兄弟打的,我挂掉了。电话不停响,父亲和院长都看着我,我接了电话。

电话里传来很嘈杂的声音,过了几秒,一个男性开始说话,“大哥,你咋还不来啊,兄弟们都等着你带队呢,这个装备马上就要出了,这装备是周年庆出的,过了这次就没下次了,你倒是赶紧来啊!开始了,你赶紧啊,我们等你,先挂了……”

“嘟嘟,嘟嘟……”电话传来挂断的声音。

院长忍不住,发话了:“大伯,你看看你这儿子,哪里有心思学习,这不,还让他回去打装备呢!还是算了,算了吧……”

父亲听到这话,转过头来,双手握着我的手,我感觉到父亲的手比以前更粗糙了。

“儿啊,这个装备是什么啊?爹先给你拿回家去,放着好不好,你知道爹讲信用的,铁定给你收拾好,决不会丢。你在学校好好学习,等你回来,爹再把装备还给你……”

父亲言辞恳切,眼中含着泪水,温柔地和我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