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史学的择受

一、清初史学的择受

清初明遗民多以王学空谈误国,于是力矫游谈无根、束书不观的王学流弊,提倡经世致用,史学也渐趋沉稳求实。但在书写清初史学时,民国学者出于不同学术背景和目的表现各有侧重。这里以最具代表性的梁启超与钱穆所作同名《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的清初史学部分为例。

梁启超认为,“明清之交各大师,大率都重视史学——或广义的史学,即文献学”,清初的史学精神在于“实用主义”。他将清初史学化约为文献学,以史料的多寡、鉴别史料的精疏为标准来论衡清初史学。因此,他极力贬斥宋明以来好议论的史学风气,“内中如欧阳永叔之《五代史记》,朱熹《通鉴纲目》等,号称为有主义的著作,又专讲什么‘春秋笔法’,从一两个字眼上头搬演花样。又如苏老泉、东坡父子、吕东莱、张天如等辈,专作油腔滑调的批评,供射策剿说之用,宋明以来大部分人——除司马温公、刘原父、郑渔仲诸人外——所谓史学大率如此”。[6]中国传统史学一向以载道为务,尤其在宋明时期,宣扬春秋大义善恶褒贬成为史学的核心要义,史学的真实性原则退居其次。这在梁启超看来是无法认同的,他以重实证践履的清初史学传达新时代的史学观念:

潘次耕、万季野他们所做的工作便与前不同……他们的工作,什有七八费在史料之搜集和鉴别。他们所特别致力者虽在明史,但这种研究精神,影响于前清一代史学界不少。将来健实的新史学,恐怕也要在这种研究基础之上,才能发生哩。[7]

以上所言,恐是夫子自道。梁启超眼中的清初史学,以科学的研究方法与精神区别于宋明理学下的义理史学。他所看重的只是清初学者搜集鉴别史料等健实的学问,这与钱穆有很大不同。钱穆对清初史学倾注了更多感情。在整个清代史学中,他最推崇清初史学,称其为“经世之学”。“经世之学”是钱穆理想的史学标准,它不仅“切合当世之人事”,而且“能为复杂变化值人事籀出几条公例”,即为现实社会提供鉴往知来的历史经验。他这样评价清初学问:

上承宋明理学之绪,下启乾嘉朴学之端。有理学家之躬行实践,而无其空疏;有朴学家之博文广览,而无其琐碎。宋明诸儒,专重为人之道,而乾嘉诸儒则只讲读书之法。道德、经济、学问,兼而有之,惟清初诸儒而已。[8]

相较于宋明理学空疏,乾嘉朴学琐碎,清初学问既重博学实践又怀经世之心,因此钱穆认为:“清初史学是一种‘变相的理学’,亦可以说是一种‘新理学’,他们要用史学来救世教人。”[9]由此也可看出两人对清初史学取向的不同。梁启超是新史学旗手,其宗旨是史学科学化,因此他所取的不过态度谨严、广泛搜集史料并细致考辨真伪等与西方科学治史相近的因素,这一点,清初史学有,乾嘉考据却更为突出。梁氏以这一标准看去,自然认定清初史学不过开清代客观史学之先而已。钱穆一生尊奉宋明理学以为安身立命之本,史学所承担的文化使命才是其孜孜以求的。当然,钱穆也对空谈义理的宋明史学不满,因此结合宋明理学与乾嘉朴学之长的清初学术方为其理想的“经世之学”。

两人对清代史学的总体评价不同,自然也会体现在清初史家的解读上。梁启超谈到用科学精神治史,首推清初的吴炎、潘次耕。潘次耕《国史考异》的著述体例及用力方法,大部分功夫用于鉴别史料。接着,梁启超着重褒扬了顾炎武的科学研究方法。他以为顾炎武“所以能当一代开派宗师之名者何在?则在其能建设研究之方法而已”[10],并总结顾炎武的研究方法为“勤搜资料综合研究,参验耳目闻见以求实证,力戒雷同剿说,虚心改订不护前失”,治学有贵创、博证和致用三大特点,皆近世科学的研究法。其中尤以《日知录》一书不因袭依傍前人,内分卷论述经义、政事、世风、礼制、科举等内容,“每门类所说的话,都给后人开分科研究的途径”[11]。梁启超所言明显受到近代学术分科观念的影响,他站在历史学科的立场去审视清代史学,而钱穆却立足传统四部之学,从整体学术角度来谈史学,这也是两人评骘史学的区别所在。

梁启超虽然也敬佩顾炎武耿介忠义的人格,但在论学时将顾炎武的做人与学问分开,这与钱穆有很大不同。钱穆认为顾炎武的人格与学问是合二为一的,他指出顾炎武论学的宗旨,一曰“行己有耻”,一曰“博学于文”,世人多推其多闻博学,而忘其行己有耻。但若论亭林本意,则显然以讲治道救世为主。譬如《日知录》,后人仅目之为考据之书,而“于其着精神处多所遗失矣”[12]。因此,钱穆在诠释顾炎武时,十分强调他论史尤重风俗,重节义而轻文章的特点。他分析顾炎武在《日知录》卷十三中于东汉特斥蔡邕,于明末极诋李贽与钟惺,意在主严别流品,引奖厚重,倡耿介,贬乡愿,而归极于尚廉耻,立名教,振清议,故晋之归罪于林下,而明之亡溯源于阳明。[13]钱穆一针见血地指出:“后世学习顾炎武者,忘其‘行己’之教,而师其‘博文’之训,已为得半而失半。又于其所以为博文者,弃其研治道、论救世,而专趋于讲经术、务博闻,则半之中又失其半焉。”[14]此言似乎针对胡适等人而发。胡适在文章中申明顾炎武的宗旨只有两条,一是实学,一是实行,并且只讲顾炎武的“博学于文”,讲顾炎武最研究国家典制,郡国利病,历史形势,山川险要,民生状况,“他希望拿这些实学来代替那言心言性的空虚之学”[15]。此番解释正中钱穆所讥。

对于清初大儒黄宗羲,梁启超誉其为“清代史学开山之祖”。他认为黄宗羲对《明史》的修撰贡献很大,“《历志》求他审正后才算定稿,《地理志》则大半采用他所著《今水经》原文,其余史料经他鉴别的甚多”。梁启超列数黄宗羲关于史学的著述,指出如《赐姓本末》《海外痛哭记》《思旧录》等,都是南明极重要的史料。梁启超尤其推重黄宗羲创立的学案体,他说:“中国有完善的学术史,自梨洲之著学案始。”在这里,梁启超列出了著学术史的四个必要的条件:第一,叙一个时代的学术,须把那时代重要各学派全数网罗,不可以爱憎为去取。第二,叙某家学说,须将其特点提挈出来,令读者得很明晰的观念。第三,要忠实传写各家真相,不可以主观上下其手。第四,要把个人的时代和他一生经历大概叙述,看出那人的全人格。[16]

梁启超分析《明儒学案》比较符合四个条件,因此此书“是极有价值的创作,将来做哲学史、科学史、文学史的人,对于他的组织虽有许多应改良之处,对于他的方法和精神,是永远应采用的”。[17]

但对钱穆而言,黄宗羲的史学则熔铸了人生哲理。[18]钱穆指出:“梨洲为学,门路虽广,而精神所在注,则凝聚归一。盖欲以博杂多方之学,融成精洁纯粹之知。以广泛之智识,造成完整之人格。”[19]也即是说,黄宗羲治学的方法在于博闻求知,而其根基在于造成完整之人格。这与顾炎武所言“博学于文,行己有耻”有共通之处。钱穆认为黄宗羲于史学,创辟最深之处在于他的经学为体史学为用之论。黄宗羲说:“受业者必先穷经,经术所以经世,方不为迂儒之学,故兼令读史。”[20]钱穆指出黄宗羲先言多读书与反求于心,继而又将读书分为经史二途,是以为有体有用之学,必兼读书与反求于心,穷经与读史,方可言学问。钱穆归纳黄宗羲治史,特点有二:其一,注意近代当身之史,与后世穷究古史者不同。万斯同撰修《明史》,实受教于梨洲。其二,注意文献人物之史,异于后之言史多偏于考订。因此黄宗羲的文集多载明遗民,不仅意在补史之阙文,更寄托了故国哀思。

在评价黄宗羲的学生万斯同及其后学全祖望时,梁启超同样以近代标准予以衡量。梁氏认为,万斯同《明史稿》保存了时代相近的史料,《历代史表》表现他的组织能力,《群书辨疑》可以看出他的考证精神,并赞扬他没有门户之见。对于全祖望,梁启超肯定他的《鲒埼亭集》“最不爱发空论,像苏明允、张天如一派的史论文章,全集可说没有一篇”,认为全祖望“对于宋明两朝野史一类书,所见最多,最能用公平敏锐的眼光,评定他们的价值。订正历代史迹之传讹及前人评论史迹失当者甚多。”[21]而全祖望延续黄宗羲《明儒学案》所撰之《宋元学案》,梁启超称其“更进化了”,以其“不定一尊”,“不轻下主观的批评”,“注意师友渊源及地方的流别”等特点。[22]此外,梁启超还说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符合现代科学精神,应该“运用到政治地理、经济地理、文化地理之各部分”。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将诸多事实联属起来比较研究,治史的最好方法不过如此。[23]梁启超始终强调治史应客观,最好不要掺杂主观意见,在学术史的书写中应该着眼于思想渊源的流变,彰显出他对新史学穷源竟尾和客观精神的推崇。梁启超看似在阐释清初史学,其实意在为近代新史学作注脚。因此他在解读清初史家时,花了很大篇幅借用西方学术规则和精神去注解清代史家的治史方法,尽管有偏离与断章取义之嫌,却促使近代史学真正在中国的土壤中扎根生长。

有一事例鲜明体现了梁、钱学术标准的分野。清初考据大师阎若璩著有《尚书古文疏证》,辨明古文尚书为伪作。梁启超认为,其书破除六经神圣地位,此后一切经义,皆可以成为研究之问题,“诚思想界之一大解放”[24]。而钱穆却不以为然,他将顾炎武与阎若璩比较,以为就考据言,顾、阎实远非等伦。顾书着眼学术风俗、民生国计,有体有用:阎则治史炫博矜新,求知人所不知,不过一读书人耳,气魄迥异。[25]可见,梁启超关注的是史家治学方法与影响,而钱穆更关注其治学目的与思想,这也是近代史学与传统史学的分水岭。

在当时,梁启超式的解读明显占据主流。如杨东荪在《中国学术史讲话》中介绍清代学术时便以朴学的启蒙、成熟与衰落为主线。陆懋德《中国史学史》就顾炎武、阎若璩、马骕、黄宗羲、万斯同等人注解清初史学的科学精神和方法,[26]都与梁启超的解读相差无几。但也不乏钱穆的知音,如柳诒徵,他在《中国文化史》中同样推崇清初史学,认为清初大儒兼讲为人与读书,读书以立身行己为根基,不似乾嘉学者只讲读书之法,两者截然不同,故而不可将清初学术视为开乾嘉汉学之先。他分析顾炎武“言博学于文,必兼行己有耻言之,非谓反对空谈即不讲品节也”,进而归纳清初大儒共有之精神,“抑亦承宋、明诸儒之教,有见于人之本原,不随流俗为转移者,而不图其以反对空谈,使后之学者但骛于语言文字之末也”[27]。所论与钱穆如出一辙,体现了传统经世学术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