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与变质:乾嘉考据史学的不同评价
清代学术到了乾嘉时期,文网渐密,学者受其钳制,埋首古籍的整理与校勘,形成占据主流的乾嘉朴学。而所谓朴学精神同样渗透进史学的内核,呈现出以考证名物、制度、地理见长的乾嘉史学。学界历来对乾嘉史学褒贬不一,梁启超、胡适、顾颉刚等新派多誉之为科学,以为接引西方精神构建中国近代史学的必由之路。钱穆等传统派则以为其拘于短饤琐屑,无益于社会。两者的不同态度,表面上是对史学性质的理解不同,一为求真,一为致用,实则暗含了对中国传统文化价值界定的深蕴。
总体上来说,新派对乾嘉史学的评价大体上经历了由主抑到主扬的过程。1902年,梁启超发表《近世之学术》,对本朝治学的怀疑精神与科学方法颇为推崇,但更批判“其用不广,而仅寄诸琐琐之考据”“支离破碎,汩殁性灵”,“惠、戴之学固无益于人国”。[28]1920年春,他欧游归来,在此基础上完成的《清代学术概论》与《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称乾嘉学者“自成一种学风,和近世科学的研究法极相近,我们可以给他一个特别名称,叫作‘科学的古典学派’”[29],他不再认为乾嘉考据学无用,转而盛赞其为真学问,“凡真学者之态度,皆当为学问而治学问……学问即目的,故更无有用无用之可言”[30]。此时他对传统文化的态度趋于温和,表现出援引西学理念彰显传统学术生命力的治学倾向。他总结乾嘉间学者力矫其弊的方向及工作有四,“校勘前史文句之讹舛”,“订正其所载事实之矛盾错误”,“补其遗阙”,“整齐其事实使有条理易省览”,进一步肯定清儒所高唱之“实事求是”主义,比较的尚能应用于史学界。[31]他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罗列清代史学成绩,篇幅甚巨,而《中国历史研究法》及其《补编》更是将传统考据学的理论、方法融入近代史学中去,目的正是为近代史学奠基,完成他对中国史学从破坏到建设的必由之路。
胡适同样称“中国旧有的学术中,只有清代的‘朴学’确有科学的精神”,他从乾嘉学者的治学中受到启发,提出了最具代表性的治史名言“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32]。1922 年胡适在《国学季刊》发刊词中指出清儒考据学三点不足:(1)研究的范围太过狭窄;(2)太注重功力而忽略了理解;(3)缺乏参考比较的资料。所以清儒的治学方法是:“虽然是科学的,材料却始终是文字的,科学的方法居然能使故纸堆里大放光明,然而故纸的材料终究限死了科学的方法,故这三百年的学术而言只不过是文字的学术,三百年的光明也只不过故纸堆的火焰而已。”[33]胡适肯定了清代乾嘉汉学的成就和方法,但认为以现代眼光看来,仍需要在材料方面加以突破。胡适倡导科学地整理国故,正是通过总结应用清代朴学方法论,认同清代学者精神的方式进行的。这一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促使清代考据学的科学价值得到重新估量与发扬。
众所周知,傅斯年响应新文化运动创办了《新潮》。但他在宣传西学新知的同时,还开辟《故书新读》栏目,倡导在趋新的浪潮下,也应读故书,不过用意不在批评旧书本身,而是取旧书来“借题发挥”,“以科学方法为之条理,近代精神为之宰要,批评手段为之束御”来发掘故书之新义。他在此栏目发表文章评论清代学者梁玉绳《史记志疑》:“世之非难此书者,恒以为疑所不当疑,自我观之,与其过而信之也,毋宁过而疑之。”平心而论,傅斯年知晓“《史记志疑》者原非创造之才”,但“独此过疑之精神,诚然不可没也”[34]。另一篇文章《清代学问的门径书几种》,是他发表在此栏目的力作。文中写道:“清代的学问,很有点科学的意味,不过与西洋人用在窥探自然界不同,我们的先辈曾经用在整理古事物上,所以虽然方法近似,但彼此研究内容不同,也就不能得近似的效果了”。傅斯年虽然赞扬清代考据学的严密,但强调自己“希望有人在清代的朴学上用功夫,并不是怀着甚么国粹主义,也并不是误认朴学和科学并等,是觉着有几种事业,非借朴学家的方法和精神做不来”。这几项事业就是整理中国历史上的一切学问、研究中国语言的起源、发明中国古代的社会学。[35]傅斯年强调要抛弃清代朴学的价值内核,而认同其方法论,整体上是沿用了胡适整理国故的思路。
出于学术兴趣,顾颉刚更多地从疑古的角度阐发清代的考据学。在清代学者中,他最倾心崔述,甚至不遗余力地搜集整理出版《崔东壁遗书》,而奠定他学术地位的“层累说”,正是在批判继承崔述《考信录》精神和方法的基础上形成的。顾颉刚指出:“以前人对于古史之问题,愚者则信而不疑,智者则存而不论,起而为大规模的反抗,则始于崔述。”他勾勒近代辨伪的脉络发展,崔述、梁玉绳——指出事件之妄,康有为——指出作伪之时代,崔适——指出作伪之方式。顾颉刚——立于超然之位置,加以系统之说明,补其所未备。[36]顾颉刚将自己的辨伪与崔述辨伪区分开来,他指出崔述只把“非桀”一方面驳了,却忘记了“誉尧”一方面,誉尧一方面不但没有驳,反而以为的真,所以他的辨伪是畸形的辨伪。[37]而自己倡导的古史辨运动,旨在打破圣人伦理的崇拜,只以求真为第一要务。“崔东壁信圣人,我们要去其圣人,而后东壁之真价值乃见。康有为信孔子,我们要去其孔子,而后康氏之真价值可见。盖求是与致用如不分开,必致两败俱伤。我们今日研究古代学术,求是而已,绝不当谈致用。”[38]
针对上述言论,一些传统派学者多致不满之辞。张尔田在与友人书中谈道:
考据之所贵,在能定古书之音训,及其名物度数之沿革,而诂其正义。探赜索隐,固非所长,而又必以名学公例审谛之,去其所谓便词巧说者,乃尽善耳。然而晚近学者,则多偏重于彼而略于此,见有可与远西相缘饰者,则相与诧之曰:科学方法。呜呼!为此言者,不特不知休宁、高邮之术,抑亦不知科学也乎?天下学术,争辩相寻,必综合然后是非乃见,惟其用以研究学术之方法,则必须有一标准焉。苟无标准,或标准而不能正确,综合时即无由比较。此则庄生所谓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归之不相为谋而已矣。[39]
张尔田认为,考据必须用名学公例审谛之,用一标准去取之。如无标准,则学术将陷入泛滥无所依归的局面。他不无担忧地说道:“今之所谓考据者,正可谓之骨董学,不得以冒吾国学。”[40]钱穆也发出类似的感叹,“近人言治学方法者,率盛推清代汉学,以为条理证据,有合于今世科学之精神,其说是矣;然汉学家方法,亦惟用之训话考释则当耳。学问之事,不尽于训话考释,则所谓汉学方法者,亦惟治学之一端,不足以竟学问之全体也”[41],如果舍弃义理上的整体关怀而仅为琐碎考据,“则漫无统类,考释不可胜穷”[42]。在他们看来,考据仅是治学手段,如果将其视作学问本身,无疑抛弃背后传承的文化命脉,变成供人观赏把玩的古董。
钱穆对这一问题还有更深入的考虑。他指出,如果专务琐碎的考据,“无当于身心世故,则极其归必趋于争名而嗜利”,长此以往,考据学风“亦且不可久”。[43]陈寅恪评价清代史学时就说,“有清一代经学号称极盛,而史学则远不逮宋人”,并且对清代学术风气有如下阐释:
经学盛时,为其学者,可不读唐以后书,以求速效。声誉既易致,而利禄亦随之。于是一世才智之士,能为考据之学者,群舍史学而趋于经学之一途。其谨愿者,既止于解释文句,而不能讨论问题。其夸诞者,又流于奇诡悠谬,而不可究诘。虽有研治史学之人,大抵于宦成以后休退之时,始以余力肄及,殆视为文儒老病销愁送日之具。[44]
此番评论与钱穆对“以考据争名嗜利”现象的担忧何其相似。针对胡适提倡科学地整理国故,钱穆以为这一举动实则沿袭乾嘉考据治史,乾嘉为反宋,而今之考据,则以反中国,遂至于不读书,不修身。钱穆认为,“经学本来带宗教气味,中寓极浓重的人生理想”,但乾嘉时期的经学是变了质的史学,“他们只如史学家般为几部古书作校勘与注释的整理工作”。清儒研究经籍,不敢批评经籍本身,却批评经籍的版本形式与文字训诂,这些与人生道义与教训无关的方面,“换言之,是那些隔离人生较远的方面”[45]。钱穆批评清儒治史如同研经,只研究古代史,不研究现代史,只敢研究到明代为止,当身现实则存而不论,只为史书做校勘整理工作,却不注意史书里面所记载的真实而严重的人事问题。在乾嘉诸儒考订的经史著作里,清初大儒所提倡的经世致用思想被抛弃,文字训诂与具体而微的考订成为乐趣,凡此种种,都让钱穆对这种被阉割的史学感到失望。
钱穆在抨击乾嘉诸儒逃避人伦日用的同时,仍致力于抉发钱大昕在著述中偶然表露出的义理关怀。他注意到,钱大昕在回复段玉裁《尚书·洪范》篇“思曰睿,睿作圣”一句话时说道:“若曰思主于睿,则恐失之刻深。”学界对“思曰睿”还是“思曰容”争论已久。伏生以为作“容”,郑玄则主“睿”。段玉裁说,“思曰容”乃今文尚书,“思曰睿”乃古文尚书,此属古书版本异同,故而不取“容”之义。钱穆认为钱大昕不认同主睿说而主容说,透露出钱大昕对于人生问题的见解。[46]钱穆通过剖析钱大昕内心对义理的追求,侧面控诉了乾嘉考据学风对学者的精神压抑。
柳诒徵虽然对乾嘉学者“不顾行检但事博涉”颇致微辞,但对其考史成就仍予以肯定。他认为考史之学,不仅仅是赵翼《廿二史札记》、王鸣盛《十七史商榷》或章学诚《文史通义》之类有益于史学者。其实“诸儒治经,实皆考史”,譬如《三礼》为古代的礼仪制度史,“诸儒反复研究,或著通例,或著专例,或为总图,或为专图,或专释一事,或博考诸制,皆可谓研究古史之专书”。即使今文学家研究《公羊》义例,也不过说明孔子之史法。至于“其他之治古音,治六书,治舆地,治金石,皆为古史学尤不待言”。乍看柳诒徵所言,似乎不太符合其一贯立场,其实不难理解。在柳诒徵、钱穆等人看来,乾嘉学者治经,不过疏通字句,考究制度,于经义大道未有大发明,其实质不过是史学,而且是变了质的史学,是专务“局部之考证,于唐以下之书率不屑读,尤鄙夷宋人,好事诋斥”的学术罢了。[47]乾嘉考据学在民国时期既被誉之为“科学”,又被贬损为“变质”,真实反映了新派与传统派学者思想激烈交锋的学术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