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韬山东之行前前后后
王韬山东之行将近三个月,前前后后有不少事情值得我们关注。
在光绪十四年上半年王韬给盛宣怀的许多信里,我们可以看到,王韬去山东出发的日子改了又改,真所谓好事多磨,一波三折。他公务繁忙,诸事缠身,更要命的是身体不好,“本拟仲春束装就道,以除夕感冒风寒,喘疾剧发,夜不能寐,危坐达旦,日夕在药炉火边作生活,即欲其问水陆而遄征,恐未能也”。[20]这是光绪十三年除夕的事。后来身体一直病病歪歪,不能启程。除此以外,还有一些别的烦心事。
最烦心的事是钱。王韬两袖清风,却是风流名士,除了大笔花钱刻书外,稍有余钱,就“载酒看花,以为乐境”[21],却还连连悲叹“惟杖头乏买醉之赀”[22]。晚年从香港回到上海定居后,除了有《申报》《点石斋画报》等稿费外,盛宣怀给王韬在招商、电报两局中各虚设了一个文案的位子,每月也可各得二十大洋。王韬只怕去山东后这些钱都不给了,所以请求盛宣怀:“弟至东后,招商、电报两席,求仍如旧,即画报中《淞隐漫游》两则,亦不复辞。”可能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接着马上自嘲:“愿公勿笑吴下老饕瞻前虑后,作冯驩狡兔三窟想也。”[23]
王韬还想向盛宣怀借一点钱:“韬即日束装,不无摒挡,可否先行汇寄若干?非求行李之辉煌,聊给全家之蔬水。”[24]盛宣怀一向对王韬比较慷慨,除了给电报、招商两局的钱外,还几次一百、二百地送给他,另外在自己公费内每月再给王韬二十大洋。这些钱不算少,当时普通老百姓一家几口人,一个月只不过十元钱左右就可以度日了。后来王韬又从盛宣怀手里借到了二百大洋。王韬非常看重盛宣怀,不时写信给他,不可否认其中很大一个原因,就是看在盛宣怀能资助他的份上,否则王韬不会说这些话:“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将何以图报也哉!”[25]“阁下之大惠……高于九天,厚于九地。”[26]类似这样的话,在王韬致盛宣怀的函中经常可以看到,真正感激涕零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王韬是个文弱老人,一个人千里迢迢去山东未免困难,这也是一件烦心事,所以他考虑再三,打算与徐祝三、钟鹤笙一起去。[27]徐祝三,名华封,江苏无锡人,是近代著名科学家徐寿的第三子。徐祝三是格致书院的中方董事,也是盛宣怀手下督办矿务的人。许多史料都记载,光绪十四年,他去山东淄川矿务局购买机器,采炼铅沙。钟鹤笙,名天纬,松江华亭人,是王韬格致书院学生。光绪十三年,盛宣怀为格致书院出夏季课题,钟鹤笙文章得第一名,王韬极力推荐他到盛宣怀处,得到重用。钟鹤笙就此上海、烟台两地来来往往,经常替盛、王两人之间传递信函物件。我至今没有看到有文字记载,后来究竟是不是徐、钟两人陪同王韬去山东的,但是王韬不大可能一个人去,而且从山东回来以后,他在给盛宣怀的信中一再提到,张曜替他还给盛宣怀的钱,从徐祝三买机器的钱里扣除,那么很可能仍是先前所约定的,由徐、钟两人陪王韬去山东的。
光绪十四年九月初,王韬终于从上海乘海船出发去山东了。他先到烟台拜见盛宣怀,这是他早在一年前给盛宣怀的信中就约定的,日后“束装作山左之游,聊抒郁闷,必先渡海,来芝罘晋谒崇阶,与阁下作平原十日之饮”[28]。他离开烟台到达济南两天后就写信给盛宣怀,字里行间可以看出王韬在烟台曾得到盛宣怀的热情接待:“猥蒙雅意殷拳,情文笃挚。既隆之以礼貌,复馈之以赀财。古人所云知己、感恩,兼而有之者也。”但王韬在烟台只住了没几天,不无遗憾:“惟以阁下玉体偶尔违和,不能作康骈之剧谈,刘伶之痛饮,抒三年之悃愫,为十日之勾留,犹为憾事也。”[29]
九月十一日,王韬拜别盛宣怀,从陆路乘骡车去济南。他以前到英国,游日本,去香港,回老家苏州,即使这次去山东先到烟台,都是坐船的,这相对于坐骡车可舒服多了,而现在坐骡车路上颠沛劳累,辛苦万状:“韬陆行之苦,生平未历。计程千二百里,阅时十有一日。土墙茅屋,芦炕瓦灯,旅舍之陋,同于豚栅鸡栖,牛皂马廐,以视我苏杭,真有天壤之别。食物粗粝,尤难下咽。”当时交通不发达,途中食宿条件恶劣,王韬写得生动之极,特具感染力,我相信谁看到这里都不免会替古人担忧,真正难为他这样一位体衰病弱的老书翁了。王韬继续写道:“出门一步,即已思家,悔不如在床头博狮子一笑也。”[30]“狮子”就是指他的妻子,不是称悍妻为河东狮吗,王韬这里用“狮子”两个字,比用“河东狮”三个字还要传神,还要诙谐。随着“狮子一笑”,我这个一百多年后看信的人,刚刚还在替王韬叫苦不迭,也立马忍俊不禁而喷饭了。一般古文,人们读起来常常会感到古板枯燥,但是王韬的文章,写到通顺畅达如行云流水之时,常常会笔锋一转,忽而奇峰突起,忽而峰回路转,如握神来之笔,更加引人入胜,这就是文章大家的功力了,所以读王韬的文章,我总会有一种享受的感觉。
九月二十一日,王韬风雨兼程,历尽千辛万苦,总算到达济南,张曜“已差官于三十里外相迓,十五里外遣舆来迎,待士之厚,爱才之殷,真为近今所罕遘者矣”。[31]王韬得到如此隆重迎接,感慨不已,也不枉他动身前张罗了好多日子,再加上一路风尘仆仆、车马劳顿了。
“二十二日迁入抚署,始意以珍珠泉五椽为下榻之所,继以相距太远,乃以签押房对面为憩息地。窗明几净,幽敞异常,可与中丞昕夕相见。抚署为明季藩王故邸,宏壮广大,颇有池石花木之胜。徘徊延眺,颇足娱情。”[32]张曜“公牍之闲,即来韬处纵谈一切,盱衡时局,剖析近事,无不辩论纵横,识精虑远”。王韬更感到张曜是“一代伟人,钦佩莫名”。[33]
“济南距烟台虽仅一千二百里,而洋务消息如在瓮中。故朗帅之意,欲韬于海上采访洋人近事,邮寄济南,以冀有裨于时局。韬自当竭其所知为朗帅告,藉以仰酬于万一。”[34]张曜请他在上海采访洋人的任务,王韬乐意接受,临走时得到张曜赠与的二百元,但是王韬觉得最好还是每月给钱,就请盛宣怀帮他在张曜前说项:“若朗帅委以探缉洋务一役,月给薪水,则此事必有就绪。再得阁下一言,则重于九鼎矣。”[35]张曜一向对王韬舍得给钱,早在光绪十二年就送给他二百元资助刻书。[36]
可能因为王韬是苏州天堂里出生的人,济南的凡俗风景一点不入他的法眼。“行抵济南,风景一无可览,不禁为之废然……前日往游千佛山,拾级三百,奋勇而登。俯瞰齐烟九点,殊足以远豁吟眸,惜无精舍三椽,名花万本,为之点缀其间也。又偕同人往观趵突泉,一泓清澈,可洗俗尘,亦无山石花木之胜可作小憩者。北地之陋,可见一斑。”[37]大名鼎鼎的千佛山、趵突泉,在王韬看来都不值一提。这里更有一种可能,他到山东不是来游山玩水的,而是想实现多年来立下的参政议政的远大志向,所以了无心思来欣赏风景。
王韬兴致勃勃地考察了山东的军事地理形势:“胶州既为形胜之地,进口之处,曲折纡远,此四十余里中,尽可屯兵设伏,讲海防者,似当于此首先措意。炮台既筑,船坞可即设于此,庶几南北洋修理铁甲战舰,可以无俟外求。”王韬在许多其他文章信件中,也经常谈论军政。他来到山东就是想为张曜在这方面多多出谋划策,显露自己经纬天下的才华,“拟论说一篇呈之抚帅,惟连日以酬应往来,尚未涉笔也”。[38]
王韬在济南住了一个多月后启程返沪了,一路陆行奔波,回到上海以后一直生病。他本身年老体衰,再加上旅途辛苦,“因是饮食锐减于前,几于枯瘠无人理,精神意兴迥不如昔,即使载酒看花,亦了无乐趣,知距死境不远矣”[39]。他好像因病而心灰意冷,但还是挂念着山东的军政:“胶州筑造船坞,朗帅拟为出奏,其余炮台亦当次第兴建。此为防务所必需,似不可视为缓著也……朗帅意将一一施行,特以山左地狭民穷,赀无所出,此不可不先为筹虑者也。前韬曾拟理财十策,曾许为出奏,由今思之,尚有数事可见之措施者。”[40]从这里可看到王韬病而不屈、老而弥坚的另外一面,他胸中文韬武略的抱负仍然不减当年。
回到上海以后王韬常常挂念山东的民情,听到山东遭灾,老百姓“甚至掘食青草麦苗,苟延残喘,且亦将殆尽矣。其情形急迫,较之各省为尤重。”他非常担忧,因为他在来去山东的路上,“亲见东省穷民家少盖藏,食荼茹辛,窘苦万状,即无水旱之灾,尚且朝不保暮,况又重之以荒歉耶!”[41]过了半年,王韬又听到“山左秋收闻颇丰稔”,非常高兴,“被水灾民想有其苏之望”[42]。将近三个月的山东之行,把王韬与千里之外的齐鲁大地联系起来了,因为他在那里留下了深深一段情。
(陈正青,上海供销职工大学退休教师)
【注释】
[1]见张志春先生著:《王韬年谱》,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
[2]见《弢园尺牍续钞》卷六《答沈茀之大令》。
[3]见《弢园尺牍续钞》卷六《与蔡和甫观察》。
[4]见光绪[十五]年四月二十日《王韬致盛宣怀函》。
[5]见《弢园尺牍续钞》卷六《答沈茀之大令》。
[6]山左,即山东。
[7]见《弢园尺牍续钞》卷六《与蔡和甫观察》。
[8]见《弢园尺牍续钞》卷六《答沈茀之大令》。
[9]见《弢园尺牍续钞》卷六《与蔡和甫观察》。
[10]见光绪[十四]年七月十一日《王韬致盛宣怀函》:“朗公大中丞已来四书。”
[11]见光绪[十四]年七月十一日《王韬致盛宣怀函》。
[12]见《弢园尺牍续钞》卷六《答孙少襄军门》:“韬来必取道于芝罘(即烟台),定当暂停行躅,晋谒崇阶,敬聆绪言,藉抒襟袍……”
[13]《漫游随录图记》,张志春《王韬年谱》中为《漫游随笔图说》,似有误。
[14]见光绪[十四]年十二月初三日王韬致盛宣怀函。
[15]芝罘,即烟台。
[16]袁浦,可能是指江苏华亭县柘林镇袁浦盐场,现属上海市奉贤区。
[17]张幼亦,王韬在《祭黎母文》后附识中介绍:“侯官张幼亦司马,代方棣生观察祭黎母文也。司马负经济才,服官粤西,三提县印,诗文颇有奇气。”
[18]司马,即张幼亦。
[19]见光绪[十四]年九月二十八日王韬致盛宣怀函。
[20]见《弢园尺牍续钞》卷六《答孙少襄军门》。
[21]见光绪[十二]年四月十七日王韬致谢绥之函。
[22]见光绪[十]年正月十八日王韬致盛宣怀函。
[23]见光绪[十三]年十二月二十日王韬致盛宣怀函。
[24]见光绪[十四]年三月初八日王韬致盛宣怀函。
[25]见光绪[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王韬致盛宣怀函。
[26]见光绪十年四月二十日王韬致盛宣怀函。
[27]见光绪[十四]年三月初八日王韬致盛宣怀函。
[28]见光绪[十三]年十二月二十日王韬致盛宣怀函。
[29]见光绪[十四]年九月二十三日王韬致盛宣怀函。
[30]见光绪[十四]年九月二十三日王韬致盛宣怀函。
[31]见光绪[十四]年九月二十三日王韬致盛宣怀函。
[32]见光绪[十四]年九月二十三日王韬致盛宣怀函。
[33]见光绪[十四]年九月二十八日王韬致盛宣怀函。
[34]见光绪[十四]年九月二十八日王韬致盛宣怀函。
[35]见光绪[十五]年正月二十日王韬致盛宣怀函。
[36]见光绪[十二]年九月二十五日王韬致盛宣怀函。
[37]见光绪[十四]年九月二十八日王韬致盛宣怀函。
[38]见光绪[十四]年九月二十八日王韬致盛宣怀函。
[39]见光绪十五年七月下旬《弢园醵赀刻书记》。
[40]见光绪[十五]年正月十五日王韬致盛宣怀函。
[41]见光绪十五年三月十五日《申报》浙西逸民《论典业利弊,拟请移款济急》文后王韬附识。
[42]见光绪[十五]年十月初六日王韬致盛宣怀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