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母护佑的土地
黄河从雪域高原的巴颜喀拉山蜿蜒流出,从积石山进入甘肃。黄河在甘肃的省会兰州市穿城而过,在金城关近似顽皮地打一个漩儿,溅着白色的浪花,穿铁桥,过东岗,入什川,抵青城,一路或急或缓、滔滔不绝向东而去。从水川大峡开始,黄河进入白银境内。流经白银区域的黄河蜿蜒二百五十八公里,是黄河流经甘肃境内最长的地域。
还有一道神奇的自然景观:气势若虹的祁连山脉一路东奔而至,因为黄河横亘,突然收住脚步,在此地域的老虎山皱紧眉头巍然耸立,在祁连山脉和黄河的拱卫之下,形成了肥沃的景泰川,而在北面,则是连绵不绝的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
通过卫星云图查看,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像一张摊开的羊皮,在东边是与黄河相邻的景泰,西南是紧邻祁连山余脉的古浪,再往西偏北,羊皮在这里似乎岔开了一条腿,紧紧裹住了民勤。三个县,形成一个不对称的三角形,围在这张羊皮的周围。
山川,河流,大漠,独特的地理景观,孕育一方人独特的生活。
其实,景泰所有的辉煌乃至辛酸,全部藏掖在媪围古城的残垣断壁中。所谓的辉煌,已经沉寂在史书堆中。翻阅这些史书,泛黄纸页特有的气息让这种辉煌漂浮在极大的想象中,而辛酸乃至苦难,则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一座城池的废弃,固然有很多的原因,但因为战争而设置的城池,往往有着急功近利的实用主义。落日下的媪围古城,仅仅是一个城的概念,被风雨剥蚀的残垣断壁,大部分已经和自然融为一体。当思绪在夕阳余晖里混合了发黄史书独有的气味飞翔时,两千多年前的一切,都如刚出土的丝绸,一时的绚烂和美丽很快被岁月的空气氧化,瞬间成为灰烬般飘舞的碎片。
当张骞手持汉节蹒跚而过之后,媪围古城的规模已经悄然形成;丝绸之路成为遥远的驼铃声渐行渐远之时,媪围古城如很多的古城一样,只能在大漠中沉睡。护卫丝绸之路的使命,注定了她必然如丝绸之路一样沉睡的命运。生活在古城中的农民,作为城池唯一的延续,守护着数千年的历史。而这种历史显然已经变得遥远陈旧,问及他们村庄的历史,更多人都是一脸的茫然。
我一直认为,汉时期对地名的取舍严谨而深藏内涵:武威,耀汉之武,扬汉之威;张掖,张国掖臂……这些地名的取舍,不能不说是用意深刻。而媪围,却很难猜测其用意。思量再三,我认为只是少数民族语言的谐音而已。在这座古城,汉民族并不是最先的主人。匈奴人的铁骑利剑赶走大月氏之后,李元昊和蒙古鞑靼的弯刀同样血祭了这里的日月。
按照《说文解字》的阐释,媪,蕴含的意思多为女性,已经结婚的妇女可以称媪,老妇人可以称媪,母亲可以称媪;而更为意外的是,在以伏羲八卦为源头的中华民族文化里,历来认为天为父为君,地为母为后,而媪这个字,居然是“地神”的别称。至于“围”字,自然蕴含了包围、呵护、怀抱的意思。
在媪围古城的残垣断壁间徘徊之际,一个个憨厚的村民来来往往。他们不在意我在干什么,却如害怕打扰了我般蹑足绕行。他们淳朴的服饰和极有涵养的举动,让我突然对这个地名有了新的理解,延续少数民族语言的谐音没错,但这两个字,却透露出更加深刻的意蕴:像母亲一样护卫着这片土地,让母爱紧紧包围这片肥沃而饱受战乱的土地,用母亲的无私和博爱滋养这片辽阔的土地。媪围,地神之城,母亲之城!
突如其来的想法,让我变得兴奋。当我用母亲的含义和概念来解读这座古城的历史,来翻阅这片土地的历史,一切都似乎变得鲜润和灵动起来。
其实,早在四千五百年前,就有无数先民繁衍生息在这块土地上。且不说史前文明,仅有文字记载的就有:西周时境内属羌方,春秋为戎落,战国至秦属月氏,秦末汉初,匈奴破月氏,属匈奴休屠王之地。汉武帝元狩二年后,开河西,列四郡。大约于公元前67年,置武威郡媪围县,为景泰立县之始。东汉末年,群雄并起,战乱频繁,媪围如一个柔弱的女子,被各路英豪争来夺去,饱受蹂躏。
母性的深爱难敌战乱和贪婪,媪围随着战火颠沛。东晋归前凉,自晋到清代,无固定建置,皆为各代沿边之属邑。唐朝广德、大中年间为吐蕃控制;宋朝隶属西夏;明朝万历年间被鞑靼所据。清乾隆四年,在属地今寿鹿山脚下的宽沟村设县丞一员,负责管理地方事务。乾隆二十二年,宽沟县丞移驻红水堡,设分县,取其堡名而称红水分县。红水堡坐落在古红水河侧,河名原称老婆河。
县衙移置,是一座古城消亡的开始和必然。但媪围古城的灵魂,却丝毫不少地得以传承。被称为老婆河的红水河,就完全传承了母性的爱恋、温顺乃至忠贞。
任何传说都有一定的事实基础,在事实的基础上,杜撰者借题发挥,表达心中的不满在情理之中。战乱频仍之后的结果,就是大量的屯边移民,在景泰生活的人们,祖先大都是戍边士卒的后人。远离家乡守边打仗的士卒,心中自然有着无法排遣的忧愁郁闷,而独守空房的妻子怎么能够承受彻夜难眠的寂寞之苦?老婆河的传说,就是这种情绪的极度爆发。当时沿河居民中众多男子被充军戍边,两位正值青春的小媳妇盼夫回归心切,终日在河边哭泣,对着滔滔河水尽诉思念之苦,只可惜,她们的亲人已经倒在了沙场。久而久之,两位女子的青丝熬成了白发,双眼再也流不出更多的眼泪,有一天号啕大哭时,双眼突然流出鲜血,饱含思念的血泪滔滔不绝,很快染红了河水……老婆河因此改称红水河。
任何战乱时期,母爱都处于沉默和委屈之中。正在日渐消亡的媪围古城,见证了沧桑岁月。当用作战争的地理优势失去之后,自然的灾难又频繁光顾这片肥沃的土地。翻翻近代史,满眼都是触目惊心的字眼:
清同治四年,靖远大饥,红水冬天饥,斗粟值银七八两,饿殍载道;同治五年,红水春荐饥,斗粟值银四十两,人相食;同治七年,红水春夏又旱,人因食新麦死者甚众……民国十七年,红水夏秋皆旱,赤地千里,饥馑荐臻……
地神沉默不语,默默守护的这片土地,任凭风沙弥漫,旱魔肆虐。媪围古城,再也没有昔日呵护一方水土的气力,在日渐消失中等待和孕生新的希望。
“景泰”县名,始自1933年。当时,撤红水县,合并靖远县北区成立景泰县,并拟有“永寿”“北屏”“景泰”三个名称。“永寿”,是取原红水县永泰古城的“永”字和寿鹿山的“寿”字合并而来;最后国民党甘肃省政府于1933年1月31日,正式取新县名为“景泰”,含有“永期景象繁荣、国泰民安”之意。
1949年9月12日,景泰解放。历史就此翻开了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