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鼠争食

与鼠争食

1966年11月,张永德来到了这个世界。他好像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艰难,没有哭泣,只有沉默。任凭接生婆倒提了他用力拍打脊背,他就是不哭,差点让接生婆宣布死亡装进背篼里。那个年代,死一个孩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更何况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几乎每个村子里,都有一个相同的地名:死娃娃沟。很多的孩子,在出生的时候不幸夭折,或者是因为传染病而夭折,那都是很常见的事情。接生婆只是纳闷:接生了那么多的娃娃,还没见过一声不吭的,或许,这娃命大命硬呢。

家里已经有五个孩子了,五张嗷嗷待哺的嘴,让生活既充满希望又艰难辛酸。在他刚会走路的时候,妹妹又来到了这个世界。带妹妹,成了他童年生活的全部内容。

父亲是村里的老羊倌,没有多的话,无怨无悔地赶着羊儿风里来雨里去,重复着每一个日子。风吹日晒,他的脸色成了深重的酱紫色,被岁月改变颜色的脸上,很难看到一丝笑容。父亲牧羊时,总会背一个毡包,每次回家,包都是鼓鼓囊囊的。他会在牧羊的时候,捡拾一些干透的柴火、牛粪,供家里烧饭用,日积月累,家里的柴堆成了个小山。而更多的时候,这个毡包会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春天的时候,毡包里装满了野萝卜、苦苦菜,一毡包就是一家人一天的口粮。夏天就越加丰富了,父亲好像把一个夏天都背了回来:白嫩肥胖的野蒜,绿莹莹的野韭菜,瓷实又有嚼劲的猪头盘子(一种植物),总给他们无穷的食欲和向往。有的时候,会有很多青翠的豌豆,小麦成熟的时候,烧好的青粮食散发诱人的香味——父亲是地道的贫下中农,这个老实人,绞尽脑汁用尽各种手段,来抚养七个孩子长大。秋冬两季,他随了羊群,跟踪一个个老鼠窝,和老鼠抢夺活命的粮食。勤快的老鼠,总会比人先一步,在人们收割粮食之前,它们会藏够一个冬天的吃粮,这种被称为仓老鼠的老鼠,每个窝里都会藏二三十斤的粮食。父亲的眼睛很毒,他好像能透过地皮,看到仓老鼠地下的窝。拿牧羊鞭杆,从洞的出口开始,伸进去,一撬,又一撬,就挖到仓老鼠的窝了。仓老鼠的洞很讲规矩,一旁是睡觉的窝,一旁就是专门存放粮食的仓库了。挖到窝里,仓老鼠惊慌逃跑,父亲不会伤及它们的性命,但是仓老鼠知道,被毁了家园又抢走了吃粮,对它们意味着什么。在父亲装粮食的时候,它们在不远处愤怒地尖叫,却又没有任何办法。从老鼠嘴里抢来的口粮,成了一家人主要的粮食补充……羊产羔的季节,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候了。按照生产队的规定,死了的羊羔子,可以由羊倌自由处置,只给生产队交回皮子就行了。隔三岔五,父亲就会带回来一只死羊羔子给他们打牙祭。张永德想不通,那个时节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死羊羔子?等他自己养羊的时候,他似乎突然明白了父亲许多的无奈和故事……

还能有什么办法?张永德感到了父亲的无奈和辛酸。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他们依旧在快乐中度过,他们虽然饿着肚子,穿得破破烂烂,但是他们的欢乐却给这个山村带来热闹和喜庆。他们玩老鹰抓小鸡,打锅锅,跳圈……尽情享受着属于自己的岁月。在这苦涩的岁月里,他们一天天长大。他和妹妹穿的衣服,都是哥哥们淘汰下来的旧衣服,鞋子也是一样,稍加改变和修理,他们就已经很开心了。父亲跟在羊后,随手薅下一把羊毛,捻了毛线,自己编织了毛袜子,这是他们唯一能向同伴们炫耀的东西了,厚实的毛袜子在冬天很暖和。过年的时候,哥哥们穿一件新衣服,就到墙跟前摸着墙重复年年都在重复的歌谣:

摸东墙摸西墙,

老君爷给我件铁衣裳。

我爹我妈骂我费衣裳,

求你给我件铁衣裳……

至于老君爷是哪路神仙,直到今天张永德也没有搞清楚;但是,不论他们怎么祈祷,身上的衣服还是很快就破烂了。上学的时候,他们的午餐,就是在炕洞里掏一些炕灰,烫一些豆子吃。若能煮一锅土豆,那就是最好的午饭了。有的时候,看到晚饭有剩下的,鬼机灵的张永德总会想方设法睡到厨房里,在半夜翻起身,吃完所有的剩饭……

然而,好景不长,在他十一岁的时候,妈妈去世了。瘦弱的妈妈再也承受不了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到了另一个世界。失去妈妈的家,一下子乱了套。父亲仍旧在放羊,但比平时更加沉默烦躁。那一年,肚子实在饿得不行了,没有人教,张永德带领妹妹无师自通地去要饭。他带着妹妹在附近的村子里要饭吃,运气还不错,一户人家给了他们一碗玉麦子炒面麸子,粗糙的麸子散发着粮食的香气,可把兄妹两个高兴坏了。在回家的路上,你一嘴我一嘴,赶到家里就吃完了。还没等他们从失去母亲的悲伤中缓过劲来,在他十三岁上,放了一辈子羊的父亲又离开了他们。张永德,过早结束了自己的童年,生活逼迫他必须面对自己要走的路。在他十八岁的时候,征兵开始了。在一个亲戚的帮助下,他参军到了陕西。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至此画上了句号,一种崭新的生活开始了。

*苦难,在张永德的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

*贫瘠的大山,留给人们太多的艰难。

结束四年的军旅生涯,张永德又回到了那个一成不变的小山村。四年的军旅生涯,虽然没有彻底改变他的命运,却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打开了他的心扉,擦亮了他的眼睛,开启了他的世界。回到家里的张永德,已经不会再用从前的眼光看待眼前的生活,涌动在身上的热情和希望,让他信心百倍,豪气冲天,一个男人,过不上个好日子,可真是丢大人了。

然而,现实却把他的热情消磨得干干净净。常说一个人出生的环境就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这个说法并不完全正确,但放到一些人的身上,却成了真理。张永德所在的裴家营乡岳家滩村阳屲大队,是悬在壕沟岘半山坡的一个村子。通向村子的一条羊肠小道,是唯一一条交通要道,所种的土地,完全看老天的脸色吃饭,雨多了,就有一些吃粮,雨少了,就会面临断顿的危险。壕沟岘,在历史上是一个有名的地方。北丝绸之路,从景泰到裴家营,必须经过这道伟岸的山梁。昔日这里森林遍布,但现在只有一块块挂在山坡上的农田。

四年的军旅生涯之后,他有了一个幸福的家,他和“发菜之乡”黄蟒塘的姑娘李兰组成了一个幸福的家。然而,即便是这样贫瘠的土地,可供他们耕种的也没有多少。结婚后,他们只分到了六亩地,一年辛苦下来,只收获了四百多斤小麦,不够两个人一年的口粮。张永德信心满满,他决定外出打工,媳妇李兰在家种地,农闲时,就在娘家抓发菜。从小就抓发菜的李兰抓起菜来可是一把好手,在短短的时间里,总能抓上十几斤发菜。靠土地没法生存,但小夫妻的勤劳,让贫寒的日子慢慢有了起色。

李兰第一次有了身孕,眼看就要生了,在预产期前一个月,因为劳累过度,孩子小产了。没有保住孩子,张永德内心愧疚不已。妻子第二次怀孕,张永德结束了打工早早回家。预产期在春天的3月份,一天下午,李兰突然感到肚子疼,张永德急忙请来村上的医生,医生说要生养了,是产前的正常现象。然而,当晚没事,第二天医生注射了催生针,第三天还是没有反应,张永德本能上感到大事不好。当兵的生涯,让他更相信医生而不把妻子的性命交给接生婆。而这个乡村医生的水平让他怀疑了。

张永德赶紧套了骡子车,拉了妻子就往裴家营卫生院走。那几天,天天都是漫天飞雪,积雪没膝。从壕沟岘下来,沿着马家磨河,十九公里的路走了六个多小时。洋洋洒洒的飞雪扑到脸上,人和骡子的眼睛睁都睁不开。张永德不时抖落压在妻子身上的积雪,而妻子不时的呻吟又让他心急如焚。好不容易到了裴家营卫生院,医生要做检查,但是没有电,听了听,医生慌了,说没有胎音,你赶紧送到别处去吧。

张永德头发都竖了起来。跑到大街上拦了一辆三轮车,车主张口就要三十元。赶到了大靖医院,医生拍了个片子,但片子模模糊糊,什么都看不清楚。第二天只好做了剖腹产,那个手术漫长而让人焦虑,等手术结束就十二点半了。尽管如此,剖腹还是没有成功,孩子已经胎死腹中……

在大靖的一位好友目睹他的遭遇,善意提醒张永德:“去拜拜奶子佛吧,据说很灵验。”

然而,拜谒之后,张永德却第一次开始审视自己生活的地方。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似乎所有的不幸和灾难都落到了自己身上,艰难不可怕,承受如此不幸,难道也在情理之中吗?在拉着妻子回家的路上,面对像绳子一样缠绕在山上的小道,张永德走得艰难而不甘。他无法安慰痛不欲生的妻子,心里翻江倒海的只是泛滥的情绪。突然之间,他恨这座高耸的大山,一种马上要逃离的念头却让他茫然:逃离,能逃到哪里去?哪里又是他的出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