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最少要吃十八斤

一天最少要吃十八斤

七十多岁的李智仁,是原来宽沟村的生产队长。衰老并没有让他高大的身材变矮,尽管腰身有点佝偻,但一米八几的身高仍然能让人想象得到他年轻时的伟岸和强壮。“我呀,这辈子得亏了这个好身体,也是这个好身体让我遭了罪。”

满脸纵横的皱纹和花白的头发,无处不在诉说他沧桑的经历,当他情不自禁笑起来的时候,让人依稀能想象到他年轻的时候。他说,现在自己一顿饭还可以吃两斤拉条子、一盘肘子肉。在沙地拔麦子,两个小伙子都不是对手。

也许,在这个时候,人们才能了解他说的“也是这个好身体让我遭了罪”是什么意思。

李智仁生活在风景秀美的寿鹿山。秀丽的寿鹿山坐落于景泰县西部的寺滩乡境内,属祁连山脉东延段,距景泰县城三十九公里,是一片古老的天然森林。由于山中出没的主要动物为白唇鹿,因此得名寿鹿山。

地势偏僻的宽沟,却有着显赫却少有人知道的历史。清乾隆四年,设红水分县(属皋兰管辖),县治就在今天的寺滩乡宽沟。乾隆二十三年,县城移至红水。六十三年后,道光元年,县治又搬回宽沟。咸丰三年建宽沟城堡,直至民国二十二年,宽沟共做县治一百三十一年。

宽沟城坐落在寿鹿山北侧的山麓下,南北长、东西窄,形势险峻,地处要冲。咸丰三年由当时县丞冒蕖扩修,城堡周二里许。《创修红水县志》卷五记载:“治城在宽沟沟口,坐西向东。据愚所闻,宽本无城,今城系县丞冒蕖所创建。”冒蕖主持修建宽沟堡时,并没有受分县的限制,相反充分发挥了分县的优势,在古堡内修建了众多的附属建筑。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宽山书院”,这座书院,给后人留下了深厚的文化源流和精神财富。宽山书院,起先叫“光四书院”,它在红水县乃至景泰的文化历史上占有一定的地位。

李智仁的名声走出大山,并不是因为宽山书院和宽沟显赫的历史,他被山外人知道,是在一次开会的时候。这年的四干会会期较长,通知说要开十三天,但凡参加会议的人,每天交一斤面粉,需要十三斤。

接到通知,李智仁就开始算计了。十三斤面粉,让他过十三天,那简直是在开玩笑。但凡开会,公家总会有些补助的,可是也不会多到哪里去。算来算去,李智仁和队里商量之后,经大伙同意,找来一条毛口袋,装了一袋子面粉。这袋面粉,少说也有七八十斤。可是,当他背着面粉前往县里报到时,主管伙食的管理人员说什么也不要他背来的面粉:一个人一天一斤,他交这么多,怎么吃?怎么管理?李智仁问,那要自己交多少?管理人员的回答很干脆:一斤,一天一斤。李智仁二话不说,背起面粉就走:一天一斤,还不把我饿死了?我不开这个会了。就在这时,寺滩人民公社的干部拦住了他,双方正在争执时,刚好被县上的领导发现了。这个领导看李智仁把七八十斤的面口袋像拎小挎包一样拎来拎去,好奇地问他一天到底能吃多少斤。李智仁委屈地说:“我一顿饭最少要吃六斤呀,一天少了十八斤,我就没法活了。就这点面粉,我还计算着要领导多补贴一些,我勒勒裤带对付一下,开完这个会。”

领导自然不相信他的话。刚好会议开饭,领导想了想,要他放开肚子吃,看看他究竟能吃多少粮食。李智仁面对热气腾腾的饭菜,舔了舔焦渴的嘴唇,不相信地问领导:“我放开吃吗?”领导点了点头。

四大碗馄饨呼呼啦啦下了肚,刚端上来的标准粉的馒头,就着四碗米汤,李智仁风卷残云吃了四十八个。炊事员急忙制止,不敢再吃了,你都把十几个人的伙食吃了。李智仁看着领导,不甘心地舔了舔舌头,我才吃了个半饱呀!领导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最终做出了决定,收下所有的面粉,每顿饭按照四个人的伙食供给。

饿着肚子开了十三天会——每当想起自己出名的情景,李智仁总会这样调侃,也许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可真是半饱半饥坚持了十三天。

*过去的苦难,成了李智仁心底最苦痛的记忆。

饿呀饿,妈,我肚子饿……

这种声音,是李智仁成人之后经常吊在嘴边的话。饥饿,让他在看见食物的时候,两眼闪闪发光,胃里一阵阵痉挛不止,就要扑上去的贪心,让人觉得可怕。可是,这只是他下意识的反应,更多的时候,他只能咽咽涌上喉头的唾液,心有不甘而又满腹委屈地垂头离开。有一次到自己的舅爷家做客,舅爷家家庭条件好,招待客人都是细白的玉麦子炒面。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一气吃了两匣子炒面,要知道,两匣子炒面,差不多就是一升炒面呀。舅爷吓坏了,急忙收了炒面匣子,不敢再让他多吃。他梗起脖子,脸红脖子粗地和舅爷吵架,说才塞了点牙缝,怎么就不让自己吃了呢?等面条饭端上来之后,他又呼呼啦啦吃了五碗,要是锅里还有,他也许还会继续吃下去,那肚子,简直就是一个无底洞。等他不甘心地抹着嘴的时候,舅爷摇头叹息,说他生不逢时,斗米斗面的饭量,只有薛仁贵才有呀,生在富贵人家,将来一定是个有用的人。

李智仁不知道舅爷的感叹意味着什么,或者是什么意思。他不做深的追究,因为周围的人们都在饿肚子,大家吃得都差不多,只是他的饭量比别人的大一点而已。可是饭量大,在当时可真是场灾难。

宽沟生产大队,在当时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大队,全大队分成九个生产队,叽叽歪歪挤在大山的皱褶里。全大队除了几户地主家的拔檐房子外,几乎没有好一点的房子了。大家都蜗居在被称为“秃屁眼”的房屋里,能遮风挡雨罢了,家家的房屋经烟熏火燎,像煤窑般漆黑。牛勒巴窗户透不出多少光亮,倘若在窗户上有一点玻璃,那就是生活还不错的人家了。这些房屋,一满儿如大山的颜色,土苍苍很不规则地散落在山沟里,好像老天随手丢进大山里的土坷垃。狭小的村街弯弯曲曲通向各家各户,每逢下雨天,黑色的泥土混合了雨水和猪粪,弥漫着独特的气味。而冬天,厚厚的积雪覆盖了一切,要不是烟囱里的炊烟,谁也不会意识到这里还有人在居住。东拉西扯在村子上空的广播线,就如蜘蛛网一般通向房檐下面的喇叭盒子。在规定的时间里,喇叭盒子分秒不差地播送《东方红》的乐曲,播送最新的最高指示,播送最新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每晚七点,满村子都是“报纸摘要”节目,像是家家都有一个充满激情的人儿,在相互比较着谁的嗓门更大更洪亮……

总是下不完的雨,总是无法消散的雾。李智仁一米八五的个子,瘦骨伶仃地游荡在村街上。肚子饿,他无法安稳在家里,似乎只有不停地走动,才能转移饥饿的感觉。他的睫毛比别人的要长很多,似乎在眼睛前拉起了一道黑色的帘子,而透过这道帘子的眼光,又总给人一种寻觅或者可怜的感觉。这个感觉似乎就是一种声音,加上他不时咕咚咕咚下咽唾液的声音,那简直就是一种呐喊:我饿呀,给我吃的吧,只要给我吃的,要我做什么都行呀!

年轻力壮的李智仁有的是力气,缺的是吃粮。他一个人能干四五个人的活,他用勤劳吃苦向别人宣称:只要吃饱肚子,我可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在生产队的石膏山干活,二十四磅的大锤,抡圆了,一气儿就干半天,噼里啪啦就是半个子山呀。用撬杠,他有专用的工具,鸡蛋粗细,重达六十斤,在他手里像一根木棍一般轻巧。几乎没有他撬不下来的石膏石,而最不好的结果也往往是,撬杠折了……那可真是威震石膏山呀!他也当之无愧地成了生产大队石膏山独一无二的大队长,只要有他在,只要是能用力气解决的问题,就没有拿不下的说法……关于他的问题,大队专门做过讨论,最后,九个生产队一致通过,每个生产队每年补助他一百斤粮食,好让他带领社员奋战石膏山。可是,每年九百斤的补助,远远不能填饱他的肚子。

在那个吃不饱肚子的年月,能吃可真是受罪。李智仁一天的生活这样开始:每天早上,妈妈就会用土豆加面粉,为他做当地叫馓饭的早餐,他不用碗,在一个脸盆里盛了,狼吞虎咽解决了。为了俭省口粮,中午不吃饭,快到下午,凉水冲炒面。炒面,可真是一个好东西,放水里搅搅,清了,就是面糊糊,稠了,就是馓饭,解渴又解饿。完了,就等着吃晚饭。有一次干活回来,饥肠辘辘的李智仁看见妈妈做的馓饭,干脆连锅端下来,蹲在锅边就用锅铲子开吃。这可是一口能装二十斤水的铁锅,草籽面和土豆做的馓饭,是一家人的饭,可是却让他一口气吃完了。当时父母在推磨,卸磨后父亲叫唤饿了,说盛点饭,他才知道父母还没吃。他很不好意思地嗫嚅:“没饭了,妈妈你重新做吧。”妈妈看着干干净净的铁锅,流着泪感叹:“我的这个孩子呀,只给你一个人磨面做饭就够我忙的了。”

多亏了妈妈呀,要不是妈妈办法多,他可活不到今天。李智仁一想到过去的岁月,就会想到妈妈的辛苦。按照妈妈的说法,办法总比困难多。现在不是战争年代,只要勤劳,就饿不死人。每年春天,当春风酥软了大地,一切植物都在萌生新芽的时候,妈妈就进山了。大片大片的山坡地,在妈妈的眼中,都摇曳着可以果腹的希望。她知道,只有指头粗细的野萝卜已经在生长,地上有裂开的口子,用铲子挖下去,肯定就是白白胖胖的野萝卜;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的野萝卜,才是最好的食物,甜丝丝的,不仅有营养,而且可以煮熟了直接食用。等到山坡变绿,地里的麦苗探出头来,大片大片的苦苦菜就是最好的吃粮了。妈妈在干活之余,一天可以铲来三背篼。洗干净苦苦菜,煮熟了可以填饱肚子,用少许的面粉发酵了,又是绝好的浆水,大热天里,盛一碗浆水,不仅解暑还可以填饱肚子。而到了秋天,漫山遍野的草籽,又成了绝好的食粮。各种各样的草籽,妈妈总会变着法儿收集来,做成各种各样的吃粮,正是这些吃粮,才给了李智仁存活下来的希望。

妈妈叫蒲前福,是西路军红军战士。老家在四川平昌县。李智仁开玩笑,说自己死不了,是因为有个办法多的好妈妈。妈妈却笑了:“这算啥?当年我们爬雪山过草地的时候,想吃这些都没有哩。现在是和平年代,办法总比困难多,只要勤快,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也许正是妈妈非同一般的经历,给了她不把一切困难当回事的坚强,也给了她战胜这些困难的机智和办法。她创造的每一种吃食,都会被村里人效仿。说实在的,妈妈不仅给了李智仁存活下来的希望,也给了村子里所有人战胜饥饿的办法。很多的晚上,饿得睡不着的李智仁,总会在妈妈的故事中得到安慰。

他知道,妈妈在高台战役中,腿被马家军的子弹打中了,一瘸一拐的妈妈随了受伤的红军战士,流落到景泰喜集水一个张姓的老婆子家中。当时,正是秋天打碾的时候,马家军四处搜捕流亡的红军。正在打场的张家老婆子一看妈妈的样子,就清楚了是怎么回事,赶紧找来她穿的衣服给妈妈换了,叮嘱谁问都不要说话,她谎称妈妈是自己的姑娘,说自己的姑娘是个哑巴。这还不行,她把妈妈藏在地窖里,四十五天之后,马家军不追了,风声也小了,妈妈这才逃过一劫。活下来的妈妈和很多的红军,被收集在了芦阳县城。当时李智仁的二爷是县大队的队长,李智仁的父亲在县大队做班头。被收集在一块儿的红军多为女战士,当时征求她们的选择,愿意找对象的就去找,不愿意的,被送到兰州。妈妈因为腿负伤,加上二爷的撮合,就和父亲结婚了。李智仁曾经开妈妈的玩笑:“你是红军,爹爹是国民党,你咋就嫁给他了呢?”妈妈有的时候叹口气不回答,有的时候则开玩笑:“正因为你爹爹是国民党,我嫁给他,是为了改造他。”

后来,在李智仁三岁的时候,他们一家人离开县城,来到深山里的宽沟定居。后来才知道,是二爷感觉世道要变了,做主让他们离开是非之地。

从妈妈的眼泪中,李智仁感觉到了妈妈心中的煎熬。很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在妈妈的低声抽噎中醒过来。他追问妈妈有什么难心事,妈妈总会用各种理由和借口搪塞他。李智仁明白,妈妈当时会嫁给父亲,二爷一定是做了不少工作,要不,妈妈怎么会嫁给抽鸦片烟的父亲?父亲尽管死得早,但在活着的时候,好吃懒做,可没少给妈妈罪受。李智仁小心猜测妈妈的心事:或许是妈妈想自己的救命恩人了?在农闲的时候,他提议自己去找一下张家老太婆。妈妈听了自然高兴。只是当时没有详细记下张家的地址,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李智仁坚持要去找,妈妈装了自己制作的草籽面作为礼物,或许她知道饿肚子的不仅仅是自己。李智仁背了草籽面前往喜集水寻找妈妈的救命恩人,前后去了几次,都没找到。每次回去,妈妈总是惆怅不已:这辈子,没法报答救命恩人的恩情了,下辈子,看有没有机会报答她……

可是妈妈还是在夜里哭泣,李智仁再三追问,总算知道了妈妈另一件心酸的往事。

原来,妈妈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在老家就结了一次婚,并生养了一个儿子。李智仁恍然大悟,这个大高个子,不仅懂事,而且孝顺。他知道,妈妈是想家了,想那个儿子了。他哄妈妈:“等日子好些了,我们就去四川,就去看看你那里的家。”

1962年秋天,李智仁二十二岁,他终于陪着妈妈到了四川。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农历九月初十,他陪妈妈来到了她朝思暮想的娘家。妈妈娘家的山水比宽沟好看多了,那里的生活也比他们好多了。外奶奶还活着,李智仁这才知道,妈妈姊妹三个都是红军。多年分别之后的相见,除了抱头痛哭,就是没日没夜地说话。后来,他陪妈妈找到了那个孩子。记忆中,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也很想念妈妈,挽留妈妈在家里住了四天之后才依依惜别。

这是妈妈流落他乡之后第一次回娘家,也是她最后一次回娘家。回来后的妈妈似乎死心了,夜里的哭泣少了,只是安心面对越来越焦心的日子。妈妈说,当年他们爬雪山过草地,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等着吧,这个日子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好日子,总有一天,好日子会来到身边的。李智仁顺着妈妈的意思安慰她:“嗯,这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吃饱肚子的。”妈妈笑了:“你呀,就知道吃吃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