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姐妹的泪

两姐妹的泪

“井泉”二字给人的印象是有井有泉。其实不然。这个距古浪县城几十公里的乡不仅干旱,而且因为缺水,这里的乡亲,纷纷远离家园,逃离到其他的地方。

在新世纪之初,因为工作需要,我到这里做过一次深入的采访。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给我留下了难以忘怀的记忆。

井泉乡初级中学,这个容纳了全乡孩子的学校,似乎也容纳了全乡残酷生活的事实,成了全乡人民真实生活的缩影。这是一所从学前班到初中三年级的学校,方圆几十里的孩子都在这里上学。每年冬天下大雪,全校师生都会抓紧机会积雪贮水。孩子们手持扫把、铁锹、垃圾匣,从村头背阴处搜集积雪,然后用麻袋、架子车运到校园内的水窖旁,等着太阳融化这些积雪,再流到窖内。水窖里盛着全校师生的生活用水。

一个学期,学校要耗费五百多立方米水,而这些生活用水,只能靠雨水和雪水来解决,遇到天旱,就必须到二十多公里外的黄羊河去拉水,有时还不得不向驻地部队求援。井泉乡周边的孩子大多数都来这儿上学,除了本地的十多个学生,走读的学生有八十多个,最近的离校六公里,最远的离校二十多公里,住校的有六十多名学生,其中最小的只有十岁,在一年级读书。

最小的住校生叫徐泽明,当时只有十岁,每次需要翻越三座大山行走二十多公里弯弯曲曲的山路才能到家。每天中午,孩子都在学生宿舍的铁皮炉子上烙馍吃,为了省水,——学校中午不向学生供水。当询问哪个是他的床铺时,懂事的孩子急忙趴到自己的床上,我发现上面有斑斑尿迹。同行的老师笑:“你不要害羞了,经常尿床哩。”当我问他是否想家时,小泽明倔强地说:“不想。”

这里的农家妇女只要有空,就紧着做鞋。就是前往邻居家中,也是边走边纳着鞋底。随处都可以看到她们手提针线活的身影。她们说,全家人一年的十多双鞋,全指望在冬闲做成。她们感叹:“娃们费鞋哩,一天要走那么多路。”她们也希望:“啥时节才不做鞋哩,手纳疼了,眼盯花了。”最后她们又笑:“好歹有个指望哩,娃考上了大学,就住楼房,吃甜水,再不做这个鞋了。”

这些母亲手中扯不完的麻线牵连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按离校最近的村庄计算,孩子们一天至少要走十二公里路,一学期就要走一千二百公里路,从一年级走到六年级,就得走一万四千四百公里路!一位老师开玩笑,一万四千四百公里路全让这些母亲用麻线一针一针纳了过来!

在井泉初级中学不远处,六十多岁的老奶奶袁桃英供养两个孩子上学的事在井泉乡被传为佳话,但同时又流溢出一种无奈和生活的心酸。

当时王爱华、王爱霞分别在四年级、三年级读书。王爱华四岁时父亲去世,仅隔一年,因吃水困难和生活艰辛,无力操持家庭的母亲撇下王爱华和她两岁的妹妹远嫁他乡。袁桃英说:“这不怪她,她日后的路还长。那儿的水好,水旺着哩。”

生活的重担由此落在老人肩上。眼看着两个孙女到了上学的年龄,老人无怨无悔地把她们送进了学校。老人说:“人家有爹有妈的娃们都去念书,不让她们念,我心里难受。”但孩子去念书,老人心里又犯难肠:地里的庄稼要她种,家里的活要她干,光家里的生活用水就够她受了。而年纪越来越大,她已无力承担这些农活。老人说,共产党好,在1996年给水泥让家家户户打水窖,积储雨水、雪水解决吃水问题。那年,同样给她家给了几袋水泥,但她无力打水窖,到冬天因没钱买煤取暖,她又和别人换了过冬的煤。她们家吃的水仍是苦水,好在两个孩子长大了,每天都可以去抬一些,有时,她从邻居家端些水。她说:“那水甜呀,吃了真舒服。”老人最后担心:“我已经是半截子埋在土里的人了,万一明天死了,两个孩子谁来管?”

我和老人交谈时,王爱华放下书包,急忙去做家务活。孩子踩在凳子上,切着土豆条。双手上裂开了一条条小口子,像一张张小嘴,诉说着生活的艰辛。看得出来,在奶奶卧病在床时,一家人的饭就由她来做了。当我问她是否想妈妈时,孩子眼中的泪水马上淌了出来,她用伤心的啜泣回答了我的提问。问她是否想念书时,孩子如电击般抬起了小脸,急急地说:“想,我想念书,我的成绩一直是班上的前三名呢。”也许是孩子的举动打动了奶奶的心,奶奶伸出枯枝般的手抚了抚孙女的头:“念吧,奶奶活一天就供你一天。”

当得知老人患病没钱买药、两姐妹没钱买本子时,我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酸楚,掏出一些钱塞在王爱华的手里。看着孩子珍爱地装进衣兜,我想着的一个问题是:她们将如何走完自己的成长之路?

王爱霞,这个被乡邻们又唤作王霞子的姑娘,最终没有实现自己想要读书的愿望。姐妹俩念书念到五年级,都相继辍学在家,用稚嫩的肩膀担起生活的重担。

山里的地很多,这些土地,不是用亩计算的,而是用传统的“石”来计算。三四石地,足有六七十亩。六七十亩的土地,分成两茬来种,也就是种一半歇一半。但天不下雨,照样没有收成。姐妹俩在地里劳作,幽怨的情绪不由自主来自心底,她们想不通:妈妈为什么就能狠心扔下自己走了呢?

随着时间,姐妹俩总算明白了,她们的贫穷原来是早就如此。父亲体弱家穷,奶奶没办法给他成家,就用女儿给他换了一个媳妇,按照当地的乡俗,这样的联姻就是“换门亲”。她们的姑父,也就是她们的舅舅,她们的姑姑,也就是她们的舅母了。舅舅的姐姐,就是她们的妈妈。换门亲,往往是贫穷、没办法而不得不为之的代名词。

舅舅唐恒山心里也很难受。姐夫去世,姐姐的未来就成了让人难肠的事情。不让姐姐走吧,姐姐还年轻。让姐姐留在家里守寡吧,不甘心。这门亲事,似乎从一开始就埋下了遗憾。最后,他尊重姐姐的选择,去留自己都不反对。但是姐姐改嫁后,他只好承担起照顾两个外甥和丈母娘的责任。每年春天,他来耕种这些贫瘠的土地,秋天打碾后,又及时翻耕土地。两个孩子,成了他无法释怀的心结。

王爱霞和姐姐,自然受了很多苦。虽然心里很遗憾,很难受,遗憾自己没有念成书,但面对生活,面对将要走的路,却没有别的选择。守着大片的土地,雨水好一点,一年的劳作,只能换回一点口粮。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种点豌豆,卖一些,买点煤油以及家里日常的生活用品。

姐妹两个,很少穿新衣,年成好一些,过年的时候才买一件新衣服。村子里的人和亲戚,把自己孩子穿旧的衣服给她们一些。两个姑娘,在成长的过程中,太少本该属于她们的色彩了。

*苦难的回忆也能带来无奈而酸楚的笑容。已经长大成人的王霞子和奶奶袁桃英在讲述往事。如今,他们已经搬离山区,来到了黄灌区。

但是贫穷不能阻挡她们长大的脚步,终于到了姐姐不得不嫁人的时候。姐姐心里很难受,哭鼻子,除了哭,也没有别的方式表达了。姐姐出嫁时,漫天大雪,来的亲戚朋友都哭了。

姐姐出嫁后,王爱霞不得不承担起所有的艰难。在山里,让她最头痛的就是吃水了。十几丈深的水井,打一桶水就十分艰难。在山里,看病很难,山里的路很崎岖,很难走,有一次奶奶病了,发高烧昏迷不醒,着急的王爱霞叫了一辆三轮车,拉了奶奶去看病。颠簸在四十多里地的山路上,无奈让王爱霞止不住失声痛哭。幸亏救治及时,奶奶又活了过来。王爱霞突然想,当年穆桂英被困在这山里,怕是和自己一样无奈而伤心吧?

和姐姐相比,王爱霞心中的怨恨始终无法消除。她极力控制自己不想妈妈,但是妈妈的影子却一直在眼前晃动。她想看看妈妈,却因为心中的怨恨,让她无法成行。但是关于妈妈的消息,不时传了过来:妈妈又有了一个孩子,日子也过得艰难、辛酸。后来,王爱霞结了婚,生孩子坐月子的时候,妈妈来了。王爱霞对妈妈完全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头发花白的妈妈很尴尬。她为女儿抓了一只鸡,给新出生的娃娃做了衣服,但是这些,远远不能弥补作为母亲内心的歉疚。她知道女儿心中的怨恨,临走时,她幽幽地说:“我知道你恨我,恨吧,当年我改嫁,原想着日子好一点能照顾你们姐妹,没想到,日子更难,更心酸。我也恨呀,恨自己怎么就生在了这么个拉羊皮不沾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