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不住的逃荒者

堵不住的逃荒者

穿过古浪峡,就是天祝藏族自治县。1938年农历七月二十四日,李逢春来到了这个世界。他的家在天祝藏族自治县华藏寺兰新公路旁的阴屲山李家大庄子,他在众多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四。生在天祝的李逢春,却和古浪有着密切的联系。

李逢春最初的记忆似乎都和骆驼有关。在他小的时候,有一次,不知是永昌还是武威的驼队路过村庄,一峰母驼因腿瘸难以行走,驼队主人将这峰怀有驼羔的母驼留给他的父亲代养。后来经过父亲精心饲养,这峰母驼逐渐恢复了健康。骆驼在山区几乎没有什么用处,只能是闲养着。早上李逢春上学时顺便牵出来,放到河滩树林中吃草,下午放学,又将它牵回家中。母驼身体慢慢恢复,并顺利产下一峰小驼。两年多过去了,驼队主人又路过村庄,见到留下的母驼疾病痊愈,还增添了小驼羔,高兴万分,随即要求牵走。父亲一分钱的报酬没要,将两峰骆驼还给了主人。

但是,骆驼却永远留在了李逢春的心里。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一分钱都不要,就将骆驼还给了人家?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和自我寻找答案的过程,也不知不觉铸成了李逢春自己的素养和秉性。

在解放前,和沈庆云家一样,李逢春家是一个有三十多口人的大家庭。拥有二百多亩水地,几十亩旱地,二百多只羊,十几头耕畜和一辆大铁车。全家九个劳动力,全部参加农田劳动和畜牧业经营,只在每年锄草、秋收时雇请少量“青黄工”,算是“存在少量剥削”。没有想到,在“文革”时期,天祝县又补“民主革命不彻底”之课(天祝系民族自治县,因民族政策未搞过土地改革),重新划定阶级成分。这样一来,李家大庄子也变得很不平静,村上的造反派乘机兴风作浪,硬要认定李逢春家为漏划的地主。

1956年,“三反”运动开始,主要是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商店工作人员就成了“三反”的重点。李逢春适逢在供销系统上班,那时候,一天吃几个水果糖,吃几块糕点,拿几块钱,只要凑够一百元,立即会被逮捕法办。

乡村也不平静。先是改变互助组的形式,以村为单位,办起了初级合作社,群众参加集体生产劳动。仅仅一年多,又变为高级社,土地归集体所有,牲畜农具全部入社,统一生产经营,实行按劳分配。高级社未办几天,中央又发布了《关于农村建立人民公社问题的决议》,基层一夜之间,组建起“政社合一,工农商学兵五位一体”的人民公社。

由于人民公社过分强调“一大二公”,导致刮起了一场“一平二调三收款”的共产风。各地盲目追求高指标、高产量、高征购,一时间,虚报浮夸风、瞎指挥风、强迫命令风,到处泛滥。有的地方,把几亩地、十几亩地,甚至几十亩地的庄稼拉到一块地里放“卫星”,鼓吹亩产万斤粮。有的地方搞深翻密植,把上百斤籽种下到一亩地里,出苗把地皮都顶起来了,造成大幅度减产。这种不顾客观规律的瞎折腾,挫伤了农牧民群众的生产积极性,也给后来的大饥荒埋下了祸根。

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飘扬在全国各地。任何人都必须坚定不移,否则将被视为“白旗”拔掉。当时李逢春被抽调到永登县大炼钢铁办公室负责物资供应工作。大炼钢铁已成为全民运动,是压倒一切的中心,任何工作都要为此让路,不论城市农村,工矿企业,还是学校家庭,都要全力参与,到处都是大炼钢铁的热闹场面。

一个秋冬的大炼钢铁,致使土地无人耕种,成熟的庄稼无人去收,造成的后果是钢铁没有炼成,粮食大面积歉收。在这种情况下,各地还大搞浮夸风,有的还谎报亩产几万斤。“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抹掉帽子冲破天,一脚踏倒祁连山”等口号比比皆是。上面来人检查,就把十几亩、几十亩地的庄稼拉到一块地里充数量,到处根据浮夸的数据上缴公粮……

1958年“大跃进”开始,家乡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全村近二百人办起了一个大食堂。李逢春家的大铁锅、蒸笼、风箱等灶具全部被拉到食堂公用。全村各家各户都停止了烟火,不论男女老幼都凭票排队到食堂吃饭。集体食堂开办初期,一天三顿能吃上面条、馒头,但很快一天不如一天,吃的面食越来越少,逐渐就成了清汤寡水。一斤面从做八碗、十碗清汤,最后做到十六碗,还不够量,面拌汤清得能照见自己的脸面。吃食堂的时候,人人都想多喝一点,盛饭的碗越来越大,人们拿海碗还嫌小,干脆用上了盆子。

人们饥饿难忍,到处挖野菜充饥。多亏了家乡的苦苦菜呀。苦苦菜其实也分两种,一种叫苦苦苦菜,味苦,涩;另一种叫甜苦苦菜,微苦,但入口爽滑。在天祝一带的山区,多生长甜苦苦菜,而且数量比较多,被饿急的人们疯了一样去挖,有时一天能挖一背斗,当成主食来度日。到后来连野菜也挖不到,就用豆花、野草当代食品……

只要是能吃的东西,碰到啥就吃啥,也不管生熟,最后连菜根子都吃不到了。全村的人浮肿的浮肿,生病的生病,许多人卧床不起,难以下地劳动,小孩子坐在炕上抬不起头。群众的生存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

秋收开始后,因为饥饿难忍,为了活命,人们不顾脸面,不怕训斥,见啥拿啥,见啥偷啥。胆大者夜间出动,偷割麦穗,回家加工充饥;胆小者亦不示弱,在收割粮食时,就揉麦穗吃,“手心里打场,嘴里扬场”已是普遍的现象。穿的衣服内外多处缝上小口袋,收工时口袋里都装满偷来的粮食。

因为饥荒,人性中所有的弱点暴露无遗。打场之后,扬干净的小麦看管不严,会被村民偷个干净。

全国开始实行票证制。买糖要糖票,买茶要茶票,购买点灯煤油也要购货证。每人每年只发三尺购布证,连用作补旧衣裤的补丁都不够,哪里还能做件新衣服?如果遇到娶儿嫁女,到处借购布证,几年都无法还清。进商店要票证,进食堂要粮票,没有票证,人民币再多,也买不上东西,吃不上饭。洪镒、蒋成林等人的尴尬,和李逢春面临的困局如出一辙。

1965年武威县组织公社、大队、生产队干部赴山西省昔阳县大寨大队参观学习。李逢春带队,乘坐县上统一预订的专列,欣然而去。到大寨后,看到从全国各地去往参观的人挤满大寨,人山人海。加之旅社、餐馆极少,很难容纳大江南北蜂拥而至的学习者,人们只能住地铺。米饭是大米小米各半,没什么多的蔬菜,一人一碗,还要排队。但一条条拦洪工字大坝和一块块平镜如水的海绵田,让所有的参观者激动万分,对未来充满信心。

李逢春看到,其实大寨人是很苦的,他们的手上都有一层厚厚的老茧,多数人的手像弯过来的钢筋,都是圈着的,根本无法伸展。他们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斗出了大寨的新面貌,斗出了全国农业战线的新典型。李逢春这批参观团很幸运,恰好由陈永贵、郭凤莲、宋秀英三人接待。看上去,他们是普普通通的农民,没什么特别的,但见到他们,大家都很敬仰和佩服,像见到天神一样,欢欣鼓舞,热情疯狂。

参观回来之后,农业学大寨的运动已经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展开。这个旨在改变自身命运的运动,得到老百姓的欢迎。正当他们鼓足干劲学大寨时,新的变化又降临在他们身上。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李逢春一家终于没有逃过这场劫难。村里的造反派一边整理假材料上报,一边贴出大字报,宣布李家为漏划的地主成分。从此开始,长辈们都被定为地主分子,子女们自然都成了“黑五类”,统统成为专政和批斗的对象。他们白天去“劳改”,晚上挨批斗,全家人处在极度艰难的境地。

在实在难以忍受的情况下,李逢春向当时武威地区革委会主任、军分区司令员如实反映了家乡的真实情况,经其指示,下派工作组进行调查,这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批斗打人的行为得到一定扼制。

李逢春不时想起自己烂熟于心的“人之初,性本善”,两种观点在心里反复较量,而父亲为别人无偿饲养骆驼的情景和造反派的残暴,给他一种难以自制的痉挛和痛苦。

1968年初,李逢春被解除军管,恢复工作。组织决定任命他为和寨公社党委书记。李逢春到任后的一个重大问题就是救灾救济,解决社员外出逃荒,影响铁路畅通的问题。当时在槐安火车站,每天出外逃荒的和寨社员有五六百人,为了能扒上火车,社员们阻塞了铁道,影响了火车正常行驶。这不仅严重影响社队的农业生产,也对铁路运行秩序造成严重威胁。情况汇报到铁道部后,上级责令他们尽快解决。

李逢春知道,社员们是因为吃不饱肚子才选择了外出逃荒,好出门不如歹在家,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选择这条路的。但在当时,除了及时发放救灾款物,做大量思想动员工作,开展生产自救,似乎再没有其他的办法了。经过认真思考,李逢春决定着手开展打井抗旱、增加口粮的工作。

*不愿提及的往事,让李逢春神情戚然,长久不语。如今,他退休生活在武威。“要不是景电工程,许多老百姓还挣扎在贫困线上。”这是他最大的感叹。

李逢春带领社员,先在最困难的南沟大队王家庄生产队开始试打。经过再三努力,第一眼大口井终于打成,水量很大,两台六寸水泵都抽不干,为全县的打井灌溉开了先河。当时县上召开的全县打井现场会,在王家庄组织参观,会上介绍了打井的经验和办法,并提出了全公社今后的打井设想。接着在兰州铁路局的无私帮助和县上的大力支持下,开始了更大规模的打机井、拉电线、修水库等农田基本建设。经过两年多的奋斗,全公社的电拉通了,七十八眼机井打成了,从此彻底结束了和寨社员长期逃荒要饭,依靠救济生活的历史。

吃饱肚子的社员,再也不会外出逃荒了。

1973年6月,组织上调李逢春任古浪县委副书记、革委会副主任,分管农村经济工作。李逢春知道,古浪县是甘肃省十八个贫困干旱县之一,虽然土地广阔肥沃,有山有川,但因干旱少雨,许多地方都是十种九不收。群众的生产生活十分困难,每年的救济粮少则二三千万斤,多则五六千万斤,如此数量的救济粮还难以安抚群众。刚到古浪,恰逢省委决定,由省军区司令员梁仁杰带队抽调大批军、师、团、营级干部住社、住村开展学大寨和支农活动。在这次活动中,他们还向古浪群众发放了大批军用物资,救灾救济。当时,古浪流传的歌谣是“吃的救济粮,穿的黄衣裳,建设兵团到古浪”。

李逢春到任后,面对古浪干旱缺水的恶劣自然环境,县委苦思冥想,反复讨论,从许多“有水就有粮,无水一片荒”的事实中,大家得出了一致的结论:要在“水”字上做文章,只要抓住了水,就抓住了主要矛盾;只要把水的文章做好,古浪的农业问题,农村和农民的问题,就可迎刃而解。

在上下思想一致的前提下,全县掀起了以打井为主要内容的小型水利建设热潮。小截引、小水库、小涝池、小塘坝遍地开花,只要有水的地方,都动手搞起了小工程。

就在古浪大搞水利建设的时候,国家召开了北方九省区打井抗旱会议。古浪县领导李逢春和刘尔能参加了会议,参观了河北、山西的打井现场,听取了外地的打井抗旱经验,经验、思想上得到很大提高。华国锋、叶剑英、邓小平等中央领导接见了会议代表,并同他们一起合影留念。经过两三年的奋斗,全县打井七百多眼,扩大水浇地近十万亩,缓解了古浪的干旱危机。

但是,这种缓解却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很快,地下水就呈减少的态势,有的机井,很难抽出更多的水,时断时续,最后只能废弃。

贫瘠的土地,没有更多的水资源可以利用了。没有水流汩汩的土地,如同没有血液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