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羊肉面片子
这一天,李智仁不知道,但是谈嘉言却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只有黄河水来到景泰川,这里的人们才会过上好日子。
1951年6月,十八岁的谈嘉言走进了景泰县政府的大门。参加工作的喜悦,让这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充满了活力。统一配发的银灰色的平布制服,让他马上感觉到自己成了一名公家人。1952年7月,他被选拔前往陕西西北农学院参加培训,他攻读了有关水利方面的专业。一年之后,他带着优异的成绩回到县上。
从苦难中走过来的年轻人,不管有多少理想,不管有多大壮志,贫穷的家乡,已经深深烙在了他们心上。而这种记忆,是一笔难得的财富,更是一种无穷的力量。这种记忆和力量,往往会成就辉煌的事业,会给更多的乡亲带来福祉。1955年8月,谈嘉言提任建设科副科长。1956年6月,任水利科副科长。不久,又调任水保科科长。谈嘉言的进步,让家里人感到高兴,但父亲叮嘱他:当官了,别忘了苦难的日子,别忘了乡亲们。一个人过好了不算好,大家过好了,才算好日子。
可是,怎样才能让父老乡亲们过上好日子呢?民以食为天,谈嘉言知道,自己学过水利,要想吃饱肚子,只要有水,沃野千里的景泰川,还愁没有粮食?
但是,水从哪里来?
作为当地走出来的水利干部,谈嘉言深知当地的水利历史和现状。看着黄河岸边昼夜旋转的水车,谈嘉言心中总会升腾起无比的崇敬和激动。黄河岸边星罗棋布的水车,随着车轮的旋转,涓涓水流流进干渴的农田,成就了多少人丰衣足食的愿望。黄河母亲的乳汁,通过这种方式,哺育了黄河两岸的人民。据清道光年间编修的《皋兰县志》记载,道光年间仅皋兰县境内就有大小水车150辆,浇地27420余亩。
然而随着历史的脚步,人口日益增多,这些古老的水车,再也满足不了人们的需要。距离黄河岸边稍远一些的地方,只能望水兴叹,只能守着干渴的土地讨饭吃。
水呀水!只有在这个时候,谈嘉言才能更深刻理解毛泽东“水是农业的命脉”是什么意思,水岂止是农业的命脉,水,就是这里的乡亲们的生命啊!
但是,谈嘉言深知,黄河边的景泰,却是一个守着黄河缺水的县。缺水,让这片焦渴的土地充满了对水的向往。大水、腰水、白水、赵家水、野狐水、白茨水、马莲水,石井、秀牛井、三眼井、红土井、方家井,尾泉、中泉、八道泉、红柳泉……一个个关乎水的地名,正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对水的呼唤。他们岂止仅仅是在呼唤水,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在呼唤能让他们吃饱肚子的粮食,是在呼唤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希望啊!
随着岁月的更迭,与水有关的工具在不断演变。每一件水利工具的诞生,都镌刻了历史的年轮,时代的进步。水利工具变迁在谈嘉言的心中有一条清晰的线:天车、畜力水车、人力水刮子,到后来的水轮车、铁天车、汽油机、柴油机、锅拖机、水轮泵以及风力水车等提水工具,不仅体现了人们的聪明才智,也表现出了人们对水的渴望。一心想要做水文章的谈嘉言,对每一种水利工具都做了深入的调查和了解,期望有一种更好的工具,来提取更多的黄河水,灌溉更多的良田。
自从明世宗嘉靖四十五年兰州人段续发明水车(又名天车),到1636年景泰才有了第一辆天车,这座天车安装在车木峡,后传至龙湾、兴水、砂金坪等地,这些水车,应该代表了黄河沿岸水利工程的“原木时代”。20世纪50年代后期,发展到七里口、北长滩。天车呈圆轮状,由一根木制中轴和辐条(二十至二十四根)、小辐条(三道)、横框(四层)、刮水板、水斗及两条外槽组成,其组成件的大小、多少和长短等,均由扬程高低(车轮大小)决定。中轴两头装有铸铁“袖筒”,由八根“将军”木柱架“千斤”和驮梁驮起,靠水力冲动车轮提水,充满想象的龙湾人称之为“挑轮”。“挑轮”,意为把水挑到更高的地方。日夜旋转的水车,可浇地一百至四百亩不等。铸铁袖筒的介入,预示黄河沿岸的水利工程进入“铁器时代”。
后来,随着人们的不断改进,在水流平缓的地方,在普通水车上增加一个水平传动轴,由畜力牵引转动,保障水流减少和枯水季节水流不断。和水车同时期的,还有一种由人力转动的水利工具:一平底长方形木槽,中间装有用木链条连接的数十块方形木制刮水板,两端装有带齿轮的木轴,一端入水,一端置于渠沿,靠岸一头两侧装手摇木柄,需要两个人摇动,刮板随链条转动,把水顺槽刮上来灌溉,形如蠕动蛟龙,故名骨车。骨车一天能浇一二亩地。使用骨车,不仅需要身强力壮的劳力,更需要坚持不懈的耐心和耐力。但是,面对干渴和生活,人们除了坚持,还有别的选择吗?这个选择,却是一种摆脱自然之力,开始进入靠外力牵引水流的创举——在黄河沿岸开始的“外力时代”的水利工程,预示了一种美好的前景:如果有更大的力量,更先进的装备,不是可以提取更多的黄河水吗?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初期,随着工业技术的普及,当地人们制造了由铁制传动齿、链盘、链条、上水桶和出水槽组成的水利工具,并在链条上加了水托和胶皮水封圈。用木制推杆一根,架畜力拉杆转动齿轮,传动链条向上运动提水。一天可灌溉三到四亩地。人们把这种水车叫作解放水车。水流湍急处,在解放水车上增加一个水轮,用水力为动力提水,人们又称之为轮车。在风多且大的地方,人们在解放水车上装上风轮,用风做动力提水,又叫风轮车。
五花八门的水利工具,正是黄河岸边的人们绞尽脑汁生活的真实写照。每一样工具,都承载了人们的美好愿望。可是,这些工具,却远远没有给予人们想要的生活。凭借外力提取黄河水,却成了人们向往并极力努力的方向。
谈嘉言小的时候,就听爷爷唱过一首苍凉而凄楚的歌谣。这首歌谣,不仅是过去苦难历史的真实记载,也是他极力想要改变的:
中华民国十八年,饿死黎民千千万。
人吃人来狗吃狗,鹰雀老鸦吃石头。
十个庄子九个空,你不走来啥守头。
儿子拉着老子手,哭死哭活同路走。
往前走来朝后看,娘老子丢下实可怜。
走了一站又一站,荒沙滩上无人烟。
无水渴死沙漠边,逃难的人儿命运惨。
十里沙坡要走到,夜入沙堆活命难。
过沙坡走不动,肚子饿来腿又困。
半步走来小步行,半夜草棚安下身。
顾了娃娃顾大人,骨肉分离伤痛心。
求大爷给碗饭,可怜天下逃难人。
一更想起我父亲,生死路上无音信。
二更想起老娘亲,养儿落个一场空。
三更想起结发妻,沙坡头上泪满襟。
四更想起小儿郎,今后不能再相逢。
五更想起小弟妹,彻夜难眠冷透心。
……
谈嘉言在下乡工作的时候,总能听到让人鼻子一酸就要流泪的故事。谈嘉言无言以对,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让父老乡亲远离这苦难的日子,过上朝思暮想的好生活……
水呀水!还是水!一切灾难,都和水扯上了关系。望水兴叹的无奈和焦灼,噬咬着志在改变家乡贫穷者的心。谈嘉言说,就像心里放了块石头,沉甸甸的,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自己。
1958年3月,那时,谈嘉言已经二十六岁了,当时是皋兰县办公室主任(届时,景泰属于皋兰县管辖)。省农垦局来了七八辆小车,这些车子卷起一溜尘土开进景泰川,弥漫的尘土,却隐藏了令人心动的希望。谈嘉言知道,他们是来勘测景泰川的荒地。勘测,意味着开发,而开发,不正是大家的希望吗?这次勘测,前后花费了三四个月的时间。
在这次勘测中,谈嘉言认识了技术人员吴光彦。吴光彦也是第一次来到景泰川。他对谈嘉言说,他们只是根据领导交代的任务,对景泰川测区进行勘测和土壤调查工作,至于做什么,他们也不清楚。领导没有明确的说法,所有人的想法都仅仅是一种猜测。
谈嘉言对此却充满了希望。在陪同吴光彦他们工作的同时,谈嘉言知道了此次勘测划了三个测区(景泰川、古浪裴家营、大靖),吴光彦和其他几位同事带领农垦局勘测队的同志主要在景泰川测区进行工作。
景泰川测区包括一条山、兴泉堡滩、寺儿滩、宽沟以下八道泉子、猎虎山、芦阳镇黄草、城北墩、娃娃水、草窝滩、白墩滩、芦草林子、漫水滩、刘家窖、红沙岘子等。第一次来景泰川的吴光彦,可是领教了景泰川的荒凉和酷烈,大风一吹黄沙漫天飞,给野外勘测作业带来很大困难。谈嘉言陪同他们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工作,吃在野外,住在地窝子和帐篷。吴光彦他们最终完成了景泰川测区的一万分之一的测图任务和一万分之一的土壤调查图和土壤分布图。
负责接待的谈嘉言感叹,只知道景泰川大,但不知道沉睡的景泰川竟有一百多万亩可以开垦的荒地呀!前来勘测的吴光彦他们也兴奋不已,都说这里开发前景很大,有大片肥沃的土地,黄河又从东边流过,近在咫尺,完全可以考虑电力提灌呀。
谈嘉言知道电力提灌是个什么概念。虽然还很遥远,虽然还是一个梦想,但毕竟,这个概念如沉睡在地下的种子,正在苏醒过来,指不定哪一天就会萌芽生长了。
◀谈嘉言
*八十多岁的退休老干部谈嘉言接受作者的采访。在两天的采访中,谈嘉言仔细回顾了以前的苦难生活,以及当地人民群众盼水的焦渴心情。作者采访完不久,老人就与世长辞了。
随着时代的步伐和生产技术的改进,不,应该说,随着社会的进步,很多信息和生产技术涌进这个闭塞的县城,越来越多的人让这些先进的生产技术点燃了心中的希望。1959年,响水大队的支书郝邦财,这个全国劳模,经过认真的思考,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柴油机能把水提到高处,有没有其他更厉害的机器把水提到景泰川?如果把黄河水从米家山提上来,就可以自流灌溉草窝滩等土地。这个建议,像扔进干柴的一粒火星,立即燃起了熊熊大火,很快得到大家的积极响应。如果说以前人们心中盼望能过上好日子却又不知怎么才能过上好日子的话,这个想法无疑给大家指明了方向:这个就是我们过上好日子的办法,也是我们唯一的指望!后来,尾泉乡的县人大代表何天普,这个生活在黄河岸边的农民,在景泰县人代会上喊出了人民的心声:家乡水很苦(咸水),天气干旱,人吃水很困难,跑到黄河边却取不上水,守着黄河吃不上水。怎么办?就不能想办法把黄河水提上来吗?
那次人代会一结束,谈嘉言心中的思路变得明晰起来,让他为这些想法摇旗呐喊:就把黄河水提上景泰川吧,老百姓已经提出多次,政府应该高度重视呀。
再美好的想法,也需要生长的土壤。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运动正在席卷中国大地,大炼钢铁的运动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这些美好的想法,只能沉睡在心中。
1959年,工作一帆风顺的谈嘉言万万没有想到,审干的运动像一场噩梦悄悄地向他袭来,说他有什么政治历史“问题”,这个问题就是怀疑他曾加入过其他党派组织,这个怀疑在当时可是把锋利的撒手锏呀。谈嘉言,这个生来性格内向但却刚柔兼备的汉子心里清楚,自己是清白无瑕的。面对这“莫须有”的罪名,谈嘉言直言相对:“绝无此事!”1960年6月,谈嘉言被贬官下放,他扛起行李,沿着崎岖小路,走进了最艰苦的红水公社。1966年那场“浩劫”中,谈嘉言就被彻底“靠边站”了。谈嘉言“靠边”的这些年里,是一名“劳动改造者”。他所做的工作,就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开上小轮车给职工家属送煤炭,去打地窖,甚至连掏厕所、打杂儿的苦差,都要他去完成。
这些日子,让谈嘉言如许多人一样,受到了从肉体到精神的煎熬和折磨。这片干渴的土地需要水的滋润,而他这个专业的水利干部却只能在这里做苦役。很多个夜晚,谈嘉言无法安睡,想象和展望成了他化解寂寞和孤独的唯一办法。在这些想象中,滔滔不绝的黄河水向景泰川流来,焦渴的土地贪婪地吮吸着黄河水……会有这一天的,总会有这一天的!
▲抓生产 抓斗争
这个想法成了谈嘉言在逆境中生活的精神支柱。1966年,谈嘉言从武威社教回来,恰好遇到副省长李培福下乡到景泰。这是6月的一天,因为人手紧张,他竟然得到命令,陪李培福去调查工作。这次李培福是来考察上沙窝的井灌工程。电话通知谈嘉言,说李培福的车子过来在条山的邮电所停车,让谈嘉言在那里等。谈嘉言不敢怠慢,拿了两个馒头,骑着自行车就赶到邮电所。锁好车子,交给别人看管,坐了李培福的小车一起去视察。陪同李培福前来的还有他的秘书化成。谈嘉言知道,化成的家乡就在景泰,景泰的情况,化成在心里也有一笔清清楚楚的账。
车子穿行在崎岖不平的荒滩之上,卷起的灰尘直冲蓝天,车子不时把人颠起来。李培福一言不发,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到了龚家大沟,李培福突然要求停车。
谈嘉言知道,当时李培福身体不好,一个耳朵也听不到了。他随着李培福下车。李培福拄着柺杖,一边活动着腰身,一边看着了无边际的草窝滩。这片平整的大平滩,中间除了一座孤独的小山屲,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挡住人的视线了。按照苏联专家的说法,这里就是一个天然机场,打起仗来飞机就可以降落。李培福凝目注视良久,突然感叹:如果把黄河水提上来灌地多好!这里就是米粮川呀!
闻听此言,谈嘉言心头一震,他再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竟然急忙跑上去,激动地说:“好得很呀李省长,景泰人民就在等这句话呢。”在一旁的化成也在帮腔。大家正说得高兴,谈嘉言发现北面的天空扯起了一道黄色的帐幔,知道是起了大黄风(沙尘暴),赶紧催促大家赶往上沙窝。
在谈嘉言的心中,可是恨透了这没有颜色的大风了。要不是这大风,他可以把自己心中所有的想法都说出来,希望领导参考并做出决定。到了上沙窝,大风紧跟着卷了过来。漫天黄沙和啸叫的大风刮得人出不去门,满屋子都是弥漫的灰尘。就在这大风中,李培福突然想起芦草井的两台风力水车。
谈嘉言惊异李培福这么好的记忆力,他知道这两台风力水车,就是在李培福提议之下搞成的。在一次视察中,李培福说这个滩上风力资源这么丰富,可以考虑用风力解决动力呀!受风沙的气,也能吃风沙的饭嘛!谈嘉言急忙做了认真的汇报,完了,真诚地说:“李省长,这么大的风沙,芦草井真是去不了了。”
李培福看了他一眼:“去不了就不去了,你可不敢骗我。”
谈嘉言急忙点头:“那两台风力水车真的转着呢。”
李培福点点头,放弃了前往芦草井的想法。刚好有羊肉,谈嘉言急忙指示做了羯羊肉面片。李培福吃了两大碗。完了由衷地感叹:“景泰的羊肉好吃,面也好吃。”
谈嘉言“别有用心”地说:“黄河水上来才好,面更多,羊更多。”
李培福看看他,嘴角扯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坐车返回的途中,李培福突然对谈嘉言说:“这样吧,你就不用回家了,坐车直接到兰州参加中部八个县的抗旱会。”
谈嘉言着急了,他想李培福一定是不知道实际情况,这么重要的会议,他怎么可以去参加呢?他急忙说:“我不去了,县上谁去我不知道,我已经靠边了。”
李培福一声不吭,面有不悦之色,他刻意看了谈嘉言几眼,轻轻哼了一声。
第二天,谈嘉言接到县上的通知,命令他去兰州参加会议。在会上,李培福批评了景泰。说给些供应粮,竟然没钱打粮,而来钱的路子只能靠卖羊粪。那么好的肥料卖了,自己用什么?要求干部要有长远眼光,不能拆东墙补西墙,最后落得两手空空。谈嘉言越听越激动,加上又是抗旱会议,早就忘了自己靠边站的事实,大胆地提出了提灌黄河水的建议。这个建议,谈嘉言用尾泉何天普的名义进行了阐述。他说,这个想法,是唯一能够从根本上改变景泰干旱的办法,但是景泰没有电,很难提上黄河水。同时他说:“今年,尾泉大队建成柴油机三级提黄河水灌溉,虽然解决了群众口粮问题,但是用柴油机成本太高。尾泉人说那流的不是水,是分分钱呀。除了电力提灌,其他办法都不可行。”
谈嘉言的发言,得到古浪等地参会干部的热烈响应。李培福只是笑眯眯地听着大家的发言,没有表态。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谈嘉言发现,李培福从不用眼前的烟灰缸,弹烟灰的时候,总是举起手,弹在肩膀后面。
从李培福一明一暗的烟头上,谈嘉言感觉到了这个老人内心的激动,也感觉到了越来越近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