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道里的圈儿转不完

磨道里的圈儿转不完

如果说芦阳这个乡的人们生活在相对山小沟浅的地方,还不如说是大山和平川之间的过渡带。距离这片过渡带不远处,就是巍然耸立的老虎山。祁连山在这里戛然而止,山的余脉就衍化成芦阳起起伏伏的小山包。生活在祁连山皱褶里的人们,距离黄河水更远,景泰、古浪最贫困的山村,就藏在这些皱褶里。在当地有一句话:“不到黄河心不死”,这句话,蕴藏的意思有很多,但不论哪一种意思,都和黄河有着密切的关系。这里面,不仅有着对黄河的向往,更有着无可奈何的叹息和惆怅。

父亲对洪镒来说,仅仅是个名词或者很遥远的背影。很多的时候,他睁大眼睛极力搜寻记忆,想拼凑出父亲的模样,但都是徒劳。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他也会想到父亲:自己和父亲到底有多相像?完了,也仅仅是一声叹息:自己只不过是父亲的影子罢了。直到如今,他仍然不明白好端端的父亲,怎么会在早上起床的时候,再也不能翻起身来,就此永远离开了他们。那一年,他才三岁。

哭得死去活来的妈妈冷静下来之后,不得不面对无法回避的现实:五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和捉襟见肘的生活。芦阳村,距离黄河已经有点远了,二十多公里的距离在当时是难以逾越的。全村人所有的希望就是这眼叫大泉的泉水。大泉,日日夜夜流淌的就是那么一点水,不多不少,不急不缓,即便是面对村人望眼欲穿的眼神,也不能多流淌出一点水来。

洪镒知道妈妈当初面对的窘境:这么多人面对一亩水地,日子将如何过得下去?父亲活着的时候,尚能耕种一些旱地,压一些沙地,但现在,再也没人能耕种这些靠天吃饭的土地了。

家里唯一的一头骡子,给了妈妈绝处逢生的希望。因为这头骡子,妈妈在镇上开了一家磨坊,磨坊成了一家人主要的生活来源和保障。

其实,当初开一家磨坊很简单,只需要一间房子,一盘石磨,一件箩柜和箩面用的箩,加上家里的骡子,一家磨坊就具备了基本的条件。显而易见,开磨坊重要的并不是设备而是人。不仅要起早贪黑,还要有耐心和坚持。

一种挥之不去的记忆永远留在洪镒的心中:几乎每天,妈妈总会随着鸡叫的声音爬起身来,在睡意沉沉的夜色中,强行牵出极不情愿的骡子,走进磨坊。不一会儿,石磨就轰隆隆转动起来。这个声音固执地钻进他的睡梦,会一直伴随他到天明。

妈妈已经被面粉浸染了全身。露在头巾外的头发是白的,脸上的汗毛、眼睫毛是白的,衣服已经分不清原来的颜色,骡子身上也满是白色。大口喘着粗气的骡子低了头,艰难地迈动脚步,围着磨盘,是一圈深深的凹槽。洪镒有时想,骡子应该是闭着眼睛也会随了这凹槽拉磨的。

阳光射进窗棂,面粉细碎的小颗粒在光束里游走。吃饱肚子的姊妹五个嘻嘻闹闹地挤进磨坊,单调的磨坊热闹了许多,劳累的妈妈脸上也有了笑容。懂事的姐姐自然会帮妈妈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其余的就跟在骡子的后面,帮汗水湿透全身的骡子拉磨。沉闷的石磨声,就此渗入洪镒的脑海里。虽然这种声音日渐遥远,但只要类似的声音进入耳膜,洪镒的脑海就搅动了起来。他不由得思考:妈妈如此辛苦地磨面,一年又有多少的收入呢?

不管是磨多少面粉,剩余的黑面和麸皮就是妈妈的辛苦所得和骡子的报酬。而所谓的黑面,就是最后在麸皮中不多的粗粮了,遇到吝啬的主顾,往往会要求妈妈再磨一遍,留给他们的就只有如沙粒般的黑面了。即便如此,妈妈还会把所有的麸皮再磨上几遍,以此来获取更多的面粉。少得可怜的收入,但在当时已经是不错的营生,也正是这个营生,养活了他们姊妹五个。他们经常吊在嘴边的渴望就是:什么时候,能尽饱吃上一顿如白雪般的馒头?但看到同村许多孩子连黑面馒头也吃不上的时候,一种小小的优越感立即消除了这不切实际的渴望,但饥饿的感觉仍然如影随形。

就在这种感觉中,岁月慢慢流淌,洪镒长大成人,1950年,他参加了工作,此后,在武威、张掖等地工作,1962年重又回到了景泰。虽然在约十年的工作中,他的工资涨到了每月七十元、二十八斤粮,但是吃饭的问题、饥饿的感觉却始终如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和善良的姑娘马如兰结婚之后,他们有了四个孩子。但是,生长的土地却很难给他们果腹的粮食。虽说他是“公家人”,但是有钱无粮的尴尬,致使一家人仍过着半饱半饥的生活。

拿钱买不到粮食的窘境,让洪镒在一段时间里无法接受并深感困惑。然而,这就是当时真实的情况和他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采访洪镒,从第一次联系到实际见面,中间相隔了一个多月。根据景泰县老干局提供的电话号码,我第一次拨通他的电话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不论什么人,在这样的阳光下,心情都会快乐起来。电话中洪镒很痛快地答应了我的约见,只是他拒绝了我去家中的要求,改变了采访的地点。可是,在约定的时间他爽约了。久等不见他的踪影,我只好再一次拨通他的电话。显然,电话中的洪镒显得无奈而慌乱,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我们的约定,乃或者什么棘手的事情让他无法脱身。他很果断地说自己来不了了,他要照顾家里的病人,随之匆匆挂了电话。我很惊讶,但只好无功而返。在接下来的等待中,我知道了他的妻子已经瘫痪多年,需要他精心的照顾。

见面自然到了距此一个多月之后。洪镒仍然拒绝我前往他的家中。在景泰县老干局的会议室里,我等来了这个已是满头白发的老人。看得出来,八十多岁的老人临出门还是打扮了一下自己,至少,他找干净的衣服换了,但一种特殊的气味仍固执地驻留在身上。肤色近乎苍白的洪镒,流露一脸的憔悴。双眼里全是没有休息好的疲倦。他很抱歉地说了自己第一次爽约的原因:老伴需要照顾,实在对不起。我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了解了一些情况,随口问:已经很长时间了吗?洪镒点点头:十几年了。

已经到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年纪,但洪镒的回答仍然让我心头一震,一种来自心底由衷的敬佩让我对他肃然起敬。十多年照顾瘫在病床的老伴,这是一种怎样的行为,又该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洪镒是1951年结的婚,妻子叫马如兰,不识字,却有难得的贤惠,相夫教子伺候老人,让洪镒能够安心在外工作。婚后,他们有了四个孩子,三个姑娘和一个儿子。马如兰照顾老人,还要照顾生病的大女儿。如果说这些仅仅是家务事,那么马如兰除了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她和其他的村民一样,还不得不面对吃不饱肚子的窘境。一年辛苦到头,才能从生产队分到二百多斤粮食,这些粮食,勉强够全家人半年的口粮,其他的,只能通过背粮来解决。

在那个年代,像洪镒这样半工半农的家庭,是人人羡慕的家庭,日子自然会比别人轻松一点。但没粮吃的现实,却不得不让他们和其他老百姓一样,想方设法去背粮。

▲洪镒

丈夫在政府工作,马如兰只好自己想办法。她买来茶叶、衣服、头巾等零碎商品,和其他村人一道扒火车前往宁夏背粮。手里有商品,作为交换,自然会比其他人更容易得到粮食,但换得粮食之后,只能靠自己背到火车站,再辗转回到家中。上班的洪镒,经常按照妻子出行的时间,计算她归来的日子。那些天,他会根据火车到站的时间,守在火车站。

整个火车站,来来去去的都是背粮的人们。臃肿的棉衣,落着一层又一层的补丁,一个个扛着粮袋子的乡亲,给洪镒留下深刻的印象。强烈的自尊,让他在候车室外徘徊等待。寒冷的天气,促使他不停地跺脚,不停地哈气搓手。一想到自己的妻子也挤在这些背粮的人群中背着粮袋子挣扎,泪水总会涌上他的眼睛。在这种等待中,洪镒偷窥到了许多如他一样情况者的秘密,他们这些公家人的家属,大都在这些背粮的队伍中,只是这种“为社会主义抹黑”的行为,让大家都保持了沉默,或者心照不宣罢了。从火车站接到妻子,简单地寒暄之后,洪镒又送别妻子。短暂的相处中,洪镒总会发现妻子的手冻肿了,脸上也有了冻疮。有一次,他发现妻子的双脚冻得像馒头一样,鞋口似乎是深深嵌在了脚面上……看着妻子背着粮食回家的身影,一种愧疚很深地噬咬着他的心。而这样的情况,在每年冬天,都会重复上演两三次。直到如今,洪镒仍然感到愧疚,如果当初没有背粮的经历,妻子也不会在寒冷的冬天爬上煤车,落下一身的病,更不会瘫痪在床……

民以食为天,吃不饱肚子,为了生存,还能有别的办法吗?也许,正是这种苦难的经历,在这些干部的心中,留下了很深的烙印。也正是这些苦难的经历,让他们在实际的工作中,能时时刻刻为老百姓的利益而努力、争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