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好日子,我们结婚吧
张延菊们在煎熬,距离不远的寺滩乡大疃庄的日子也一样艰难。蒋成林姊妹八个,弟兄六个,两个妹妹,他排行老三。按照家乡的说法,他可是一个“三搅棍”,意思是难缠着呢。
蒋成林的童年,和张延菊姊妹们一样,过得很苦。父亲带大哥去背粮,见了一个小媳妇叫了声大嫂,小媳妇脸红了,说不敢叫呀,我都能给你当孙子了。父亲说,出门三步小呀。除了背粮,蒋成林记得的就是扫三角籽(一种野草籽)。扫来三角籽之后,父母就把三角籽泡在大缸里,把咸碱泡干净了再晒干,然后磨成粉。俗话说,“宁吃五谷的皮皮子,不吃草籽的瓤瓤子”,可真是这样,磨成粉的三角籽面呈绿色,吃了后心里扎得难受,大便又很难排出……但就在这种环境下,要强的父亲看中了蒋成林的聪明伶俐,勒紧裤腰带供他上学,祈祷能从他开始改换门庭。
可是父亲的愿望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1949年6月,临近解放的时候,国民党抓壮丁,二十岁的大哥被抓了。大哥天生残疾,一条腿瘸着,那一年,大哥好不容易定了亲,眼看就要结婚了,却被一条绳索捆到了部队上。那一年,蒋成林十六岁,在景泰永泰上学,知道消息后,懂事的蒋成林赶紧离开了学校,十五里路,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家中。
家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父母以泪洗面。蒋成林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打算:由自己去替换哥哥。他的理由十足:大哥十二岁就拉长工,养活了一家人,不能再让他受苦了。大哥的腿残,行动不利索,去当兵肯定活不了命,在这个时候当兵,说下的媳妇肯定泡汤。父母纠结了很长时间,只好无奈地同意了。但父亲又怕蒋成林去了也被抓,到时两个儿子都被抓了壮丁,一家人可怎么办?
陪蒋成林到芦阳后,经人介绍认识了当地最大的“绅士”,请他给招兵的连长说情,求他同意换人。好在连长杨栋见到蒋成林之后,看他年龄虽小,但还有些文化,个头也可以,马上同意换人。当时大哥蒋四辈正在伙房拉大风匣蒸馍馍,看到突然赶来的弟弟,竟然流下了泪水。说明来意,大哥只好脱下他身上的军装随父亲回家。蒋成林以大哥蒋四辈的名字,成了名副其实的国民党新兵。
命运,总是在不可捉摸中发生着变化。尤其对生活在底层的人们来说,这种变化往往更加无助、无奈。
新兵连在景泰芦塘驻扎了一个月左右,开始长行军。身上背着一杆七九步枪,三百发子弹。当走到永登县城后,开始整编。蒋成林被编在六九二团一营二连当士兵。随后继续向西行军。
向西,一路向西。谁也不知道哪是尽头。当走到酒泉时,连长讲要加强训练,共产党解放军已经占领了兰州,要准备打仗。有一天在野外训练时,忽然传来好消息:部队要准备“和平起义”了。当兵的人都拥护,但不敢说出来,只是私下偷偷地互相谈论:“这下好了,可以回家了。”当官的有的不发言,有的怀疑消息是否可靠,有的不愿起义,骂娘、摔枪,但也没有人敢阻挡“和平起义”。
果真有一天,解放军给蒋成林所在的部队派来一位指导员,他个子不高,皮肤较黑,来自山东。他走到蒋成林面前问:“今年多大了?哪里人?”
蒋成林立刻立正说:“报告长官,我是景泰县人。”他热情地拉着蒋成林的手,笑着说:“小同志坐下,我们都是兄弟,慢慢说,不要紧张。”
一种不同一般的官兵关系,让蒋成林马上感到了一缕温暖。吃饭时,指导员给士兵端饭,晚上睡觉前又给士兵端洗脚水,查铺时,给士兵盖被子。白天学习时,一遍遍讲: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是劳苦大众的军队,是人民自己的军队,要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当兵的人们一下子心里亮了,也不害怕了。
1949年9月24日,旧军队六九二团全体官兵被带到驻地一空地上,周围有解放军站岗放哨,并架起机枪。蒋成林明白,今天要改编了。解放军的连、排长把旧军队二连带在一边,对着花名册一一点名。年龄大的、不愿当解放军的,发路条,给路费,可以回家去。当点到蒋成林名字的时候,指导员问:“你愿意回家还是愿意当解放军?”
蒋成林大声说:“愿当解放军!请把我的名字由蒋四辈改成蒋成林。前者是我大哥的名字。”
从此,蒋成林用自己的名字,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从军到了新疆。结束了七八年的军旅生涯,1957年,他又回到了家乡,在寺滩公社当了副主任。用这种不同一般的道路,实现了父亲对他的希望。
蒋成林这个公社副主任,分管的工作是教育、农业生产。教育工作尚可,但农业生产很让人头疼。天不下雨,一切努力都白费。严重的口粮短缺,成了最大的难题。那时节,干部吃的二十五斤粮食,社员吃的十五斤供销粮。每个月,蒋成林他们还有一些副业补助,有半斤糖,两斤糖萝卜,四两枣子,半斤酒。这些口粮,对蒋成林来说,只够塞塞牙缝。在部队,军粮的供应还可以保证,在这里他才知道口粮短缺到了什么程度。有一次开了七天会,早上稀饭馒头,中午炒菜馒头,晚上面条,每顿都是定量的,开到最后竟然饿得全身浮肿。支撑他们这些干部的是,虽然少,但顿顿都能有一点,而大多的老百姓,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呀。
寺滩乡位于甘肃省景泰县西部,距县城二十四公里。南依寿鹿山,和正路乡、喜泉乡毗邻;西与天祝、古浪两县接壤;北靠昌岭山,和红水、草窝滩镇接界。寺滩乡土地面积开阔,地势平坦,土层深厚,土质肥沃。蒋成林知道,寺滩历史悠久,境内有建于明万历三十五年的永泰龟城,清咸丰三年建的宽沟、官草威信公岳钟琪祖坟,老爷山庙宇成群,气势宏伟。寺滩也是丝绸之路北路的必经之道,但昔日驼队塞道、商家成群的繁荣,已经成为一种遥远的传说。
吃不饱肚子没办法,但生活总要继续。从部队复员回乡后,一面参加工作,结婚成了蒋成林的首要大事。一家兄弟六人,守着五间房,是村里的贫困户。父亲请人找了五个姑娘,其中有两个订了婚,但最后因蒋成林家境贫寒,先后解除了婚约。
家穷招不来金凤凰呀,蒋成林面对贫寒的家,深深领悟到了这一点。就在他极度失望的时候,属于他的爱情却在不经意间来到了身边。
在一个冬天的晚上,蒋成林到沙滩村龙王庙检查夜校工作。他分管教育工作,开办夜校、扫盲班,教农民读书识字,宣传党的政策,是那个时代不可或缺的政治生活。讲台上有位非常俊秀的姑娘向台下的农民讲文化课,她先是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然后讲清字的意义和写法。姑娘语言流利,听者容易接受,效果很好。站在一旁的蒋成林却听得怦然心跳不已。他隐隐约约感到,这就是自己要寻找的那一半。思量再三,他决定自己主动表达。这一次,他没有让父亲去请媒人,而是托人给姑娘送去了一封求婚信。
接下来的等待焦灼而不安。情感,不会因为饿肚子而躲避,相反,燃烧的爱恋之情,却让他忘了饿肚子的感觉。一天下午,蒋成林帮大队整理民兵编组表册,下晚班时,知道蒋成林心事的大队文书耿明玉,想方设法叫来这位民校老师缪延秀。
蒋成林站在办公室里面,缪延秀站在门上,背靠着门板,为了避嫌,两扇门是大开着的,缪延秀有些羞涩地望着蒋成林。蒋成林只好直奔主题:“我的信收到了吗?有什么意见?”
没想到缪延秀不假思索地回答:“收到了,我没意见。”
蒋成林的心跳得似乎要飞出胸腔了,他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实际情况:“你不嫌我们家穷吗?”
大方的缪延秀轻轻一笑,看了他一眼:“只要我们双方努力发展生产,穷可以变富的。”
*没有水,了无边际的荒漠荒滩,给不了人们可以果腹的食粮。
缪延秀的直言打动了蒋成林的心,姑娘不嫌穷,这可能就是天赐良缘吧。他有心上前握个手,但犹豫再三,还是没敢上前。
1958年3月4日,蒋成林和缪延秀在家里举行了结婚典礼。两个年轻人终于走到了一起,开始了他们的生活。
爱情的甜蜜,无法消弭生活的贫穷。吃不饱肚子的尴尬,不论他们怎么努力生产,都似乎无济于事。蒋成林在公社工作,缪延秀在家里从事劳动生产。
为了吃饱肚子,父亲决定兵分两路,由他带着大哥继续到宁夏中卫背粮。小弟弟蒋成全背上几口大铁锅,到大靖土门子背粮。蒋成林所能做的就是节约每一分钱,从牙缝里省下些口粮出来。那会儿,一角钱能买五个鸡蛋,一斤小麦一毛三分二,一斤面粉一毛九分钱。可是,有钱没粮票,还是买不到粮食。
随着四个孩子陆续降临他们身边,缪延秀也变得焦灼不安了。蒋成林苦笑,有的时候和妻子调侃:“我们可是努力生产了,除了四个孩子,但苦日子还是个苦日子呀。”
缪延秀知道蒋成林说的什么意思,被逗得笑了起来,但笑过之后,眼睛里竟然泛起了泪花,说:“成林,你说这个苦日子就没有个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