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土围堰

草土围堰

1969年10月15日,这是一个注定被写进历史的日子。

这一天,甘肃省景泰川电力提灌工程誓师大会,在景泰县城芦阳隆重召开。临时搭起的主席台四面还透着阵阵凉风。省、地、县和县直机关发来的贺信整整齐齐地摆在长条桌上。“甘肃省景泰川电力提灌工程开工典礼”的横幅和台前两边“艰苦奋斗、勤俭创业,建设景电工程;精心设计、精心施工,造福景泰人民”的楹联,把大会主席台装点得大方朴素,庄严肃穆。

开工典礼,或者是开工仪式,包含了许多层面的取舍。把生米做成熟饭的孤注一掷,更显示了少有的果敢和豪迈。其实,原定的开工日期是10月1日,但是因为一泵站的选址问题,一直拖到了这一天。

*李培福在誓师大会上讲话。

一泵站基坑选址争论的焦点是:担心岩石破碎,水下钢筋混凝土浇筑后从底板渗水。本来打算在新中国成立二十周年纪念日1969年10月1日破土动工的,推延到10月10日了,还在那里争论不休。李培福为此焦心、急不可待,但又十分谨慎,细心听取争论双方的意见,捉摸着决策方案。最后定位的两天里,他拄着拐杖,跟着定位的队伍,一起参加现场讨论。在沿寺龙王炕河床左岸,他点着拐杖说:“我看定位在这里就好。怕底板漏水,加钢筋层浇筑。尊重科学,要在科学施工上想办法。”

决定了一泵站的位置,声势浩大的誓师大会终于在10月15日举行了。这一点,除了李培福,少有人去认真品味。已经被点燃起的热情,早就需要这样一个场合尽情释放了。工程团八百多名技术员,换上了崭新的衣服,给荒凉的场地增添了一抹鲜亮的色彩。厂矿企业的施工人员,排好了整齐的队伍,站在指定的位置。农建十一师十六团的战士们,雄赳赳气昂昂地排列在会场左边,展示了军人的风采和建设者的豪迈气概。就连稀稀拉拉的民工团,也排起还算整齐的队伍,来到自己的位置。

震天的锣鼓敲了起来,平静的水面因为这激荡的锣鼓,荡起微微的涟漪。翻卷的红旗,是整个会场声势最大的景观。一大早前来看热闹的老乡们,面对这么多翻卷的红旗,心里有了疑问:“不会是一个人扛着一面红旗吧?”

寺滩公社的社员王自达,站在民工团的最前面。他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走在最前面步入会场。老汉似乎被太阳晒焦了,脸色黑黑的。民工们一阵骚动,很多人在叽叽喳喳,说这个人就是省长。三十几岁的王自达暗自好笑:这个老汉就是省长吗?

10时30分,大会正式开幕,高音喇叭里传出李培福开工动员洪亮的号召声。他说:“省委、省革命委员会根据景泰、古浪人民多年的殷切期望和要求,批准开发建设景泰川电力提灌工程。这是景、古两县人民政治、经济生活中的一件大喜事。干旱,是甘肃中部发展农业的极大威胁和障碍。你们这里的人从孩子懂事起,就明白水的可贵,吃尽了干旱的苦头。常言说:不怕千日苦,就怕代代穷。现在我们和乡亲们一起,吃几年大苦,流几年大汗,熬上几年苦日子,下决心把黄河水提上草窝滩,提上漫水滩、寺儿滩、兴泉堡滩,要让千年荒滩为你们造福,为你们献粮。要在今天在座的我们这一代人手里,把景泰川建成米粮川、花果川,建成甘肃的粮仓!让我们自己用双手,长满厚茧的双手,来结束这里吃粮靠两川的辛酸历史吧!”

开工典礼在几声山摇地动的爆破声中结束。这几声为开工大造声势的定向爆破,所用的两吨炸药和雷管、导火索,还是从景泰县炸药库借来的。爆破声在山谷中回荡,腾起的硝烟味在空气中弥漫,紧跟着会场里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等鼓乐停止后,李培福宣读了党中央、全国各地、全省各单位的贺信,并做了意义深远的动员报告,从毛主席的教导到敢教日月换新天,从景泰的过去到黄灌区新面貌,从党的政策到人民的生活……字字句句,掷地有声:“父老乡亲们,新中国建立二十年来,我们虽然在政治上获得了解放,但经济上没有彻底翻身。党中央毛主席关怀我们,省委、省革委会根据景泰、古浪人民多年的期望和要求,批准开发建设景泰川电力提灌工程,我们调集建设大军,引黄灌溉,开发景泰川。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到时候,荒原变良田,沙漠成绿洲,高楼起大川,陇原赛江南!”一席话感动得景泰父老乡亲热泪盈眶。

誓师大会结束后,草土围堰的战役正式打响。从龙王炕开始,成了名副其实的龙头工程。

草土围堰工程对蒋成林所带的五佛民兵营来说,是一件非常新鲜的事。指挥部出面请了张子良老工程师,又从宁夏请来搞过围堰的十几位农民,承担压堰技术的指导和示范。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技术的保障和指导了。

*上图:从外地请来的草土围堰的老把式。

下图:草土围堰开始,人海战术显示了威力。

蒋成林心里忐忑不安。五佛营的民工,虽然都住在黄河边上,但却没有搞过这样的压堰工程,就像一些民工说的,黄渠决口了都没办法,更别说堵住黄河了。但是,工程指挥部还是决定由五佛民兵营承担草土围堰最艰巨的工作:跟随从宁夏请来的师傅,往黄河里压草捆,再往草捆上铺草压土。蒋成林事先摸过底,住黄河边上的小伙子,在黄河里都能游几下,一旦摔在河里,也不会马上就有危险。但是民工对堵住黄河水一直心存疑虑,这是他最担心的地方。他和洪镒做了交流,洪镒挥挥大手:“这个就看你蒋营长的了,工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在张子良工程师和宁夏师傅的指导下,战斗打响了。蒋成林组织民工,把捆好的草捆从河岸上放到黄河水面上,拴在草捆上的稻草绳往后拉开,像鸡毛一样,一层层向河水慢慢压去,然后在草捆上撒上长草,再铺上三十厘米厚的土。压堰是从上游开始往下游压,一层草一层土要不间断地按指定位置向河里倒。这送草土料的民工付出了多少艰苦劳动可以想见,而做压堰技术指导的宁夏能手和水性好的民工,除了把草捆一捆一捆压到准确位置,还要时时警惕掉进河里丧生的危险。依此,多次重复,围堰慢慢在黄河中站稳了脚跟。

在师傅的指导下,民兵营很快掌握了这一技术。很多人看到草土围堰慢慢在河水中前行,再也不怀疑这个技术了。工程在有序进行中。

这是一个很大的场面,缺少机械的尴尬,只能用人海战术来支撑这一工程。草土围堰用土量特别大,兄弟民兵营把土运到黄河岸边,五佛民兵营再把岸边的土运到草土围堰的每个角落。要求速度快,量还不能少。

在一时的慌乱之后,慢慢展现出了紧张而有序的劳动场面:其他营的民工,在洪镒和各营长的指挥下,从很远的地方,源源不断运来符合条件的黏土,捆草捆的民工抓紧捆制草捆,捆好的草捆被一个个运到围堰上,又交到围堰一线的技术人员手中,河水中,羊皮筏子、小汽艇来回巡视……为了确保工程进度,按照李培福的要求,机关的同志,白天或在工地劳动,或在机关工作,晚上都分前后夜班轮流往围堰工地背草捆,工地上难分哪是民工哪是干部。

慢慢地,蒋成林摸着了门道,由于劳动强度大,他又组织了四班人员,每六小时轮班一次。五个小伙子往架子车上装土,三个姑娘往围堰上运土。五秒钟装满一架子车土,姑娘们一分钟在六十多米的距离上往返一次。

随着工程进展,需要的草捆子越来越多,捆草,成了最大的事情。捆草最紧张的那些天,也是气温最低的几天。为了安全,指挥部规定在草料场上不得点火取暖。虽是寒气逼人,但草场上搓绳捆草的景象依然如火如荼。

一天晚上,梁兆鹏叫张忠和罗文深到草场了解搓绳捆草工作进度。越来越低的气温,在午夜时分降至冰点,清冷的河风钻进领子里,让人止不住全身哆嗦一下。草场上,一位六十来岁的农民正坐在草堆旁搓草绳,看了来人一眼之后继续搓了起来。

梁兆鹏问他累不累,他说他是看草场的,只是操心草场安全,干的是不出力气的活,累倒是不累,就是这草要闷湿了才能搓,搓的时间一长,手就冻得招架不住了。

走到向阳民工营捆草捆的那一片,和一位正在捆草的姓李的小伙子交谈,问他一天能捆多少个草捆子。小伙子回答说,白天捆了五个双草捆、二十个单草捆,晚饭后又捆了十七个双草捆、五个单草捆。梁兆鹏一听就高兴了,当场夸奖了他,并让罗文深记下这个数儿,回去就告诉工地广播站宣传表扬。

二十二岁的何永奎和马茂英在五佛老湾村七组,两个人新婚不久,蜜月还没结束,就来黄河边参加草土围堰的工程了。两人分开住在地窝子里,干活也不在一起,但在劳作之余,偶尔的相逢和相视一笑,都给对方一种幸福而甜蜜的享受。两个人互相鼓劲:这个工程修成了,以后的日子就更加甜蜜了。

▲草土围堰现场

张九麦带领铁姑娘班的李小华、魏英霞、魏幸福、杨士梅等来到了施工现场。这些姑娘们一到工地,就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张九麦负责驾辕,左右各有一个姑娘发力推车。几趟跑下来,汗水从脸颊流了下来,张九麦干脆脱了外套,在很冷的天里只穿一件单衬衣,但是很快就汗流浃背了。这些姑娘,似乎没有感觉到这种艰苦,涨红的脸上,有汗水更有发自心底的喜悦,她们像梭子一般飞快地在围堰上奔跑着。

为了让每个民工休息好,蒋成林要求严格按照规定时间进行交接班。当时,民兵营没有几个戴手表的。蒋成林只好把营里的马蹄表装在上衣口袋,或挂在临时电灯杆上掌握交接班时间。干疯了的姑娘小伙子们,为了多干一点活,竟有人把钟表往后拨一点,蒋成林知道后,再也不敢把表挂在电灯杆上了。

*初步形成的草堰蔚为壮观。

用现在的眼光似乎很难理解这些行为。集体主义,在这个时候,似乎有了更为特殊的体现和展示。这种发自内心、心甘情愿的自我体现和展露,是令人感动和深思的一种现象。如果说这些人缺少个性和独立思考的能力,那么人性本身的弱点又是怎样被他们剔除而化为乌有的?当领导干部真正做到了面向群众,为人民服务,作为主体的人民,就用这种令人感佩的群体精神,很好地阐释了这一理论。两者融为一体的集体主义精神,是一片肥沃的土地,有了它,就能生长出鲜花和果实;集体主义精神是熔炉,有了它,就能炼出真金;集体主义精神是阳光,有了它,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就会有长足的发展动力,永远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草土围堰工程顺利进行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点差错。工程进行到第五天的深夜,草土混合体突然脱落,有一段混合体下沉、分裂,随着河水流进了黑夜。

闻听消息,李培福和指挥部的一班人,立即赶到现场,组织维修、矫正。李培福严厉地说:“要谨防有人破坏捣乱。在这个关键时刻,谁要破坏捣乱,就批斗谁!”

这句话,成了李培福的撒手锏。在特定的年代,这句话可顶得上千钧之力呀。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下,重新接好了围堰,工程更加小心地向前稳步推进。

经过连续八个多昼夜的艰苦奋战,一期围堰于10月28日比原计划提前八天合拢了。当最后一组草土结合体沉入河底,与岸边紧密相连时,在场的所有人员都高兴地跳了起来。

黄河,终于按照人们的意愿让出了一块地方。原来,黄河也可以被堵住,被堵住的黄河,同样可以按照人们的意愿,飞上山梁,流到景泰川。

首战告捷,极大地鼓舞了施工人员的信心。

草土围堰经过艰苦努力,终于打出了水面高度,到了安全位置。人们松了一口气,想休息一下。但工程指挥部决定,为了防止第二年洪水期不能淹没泵站泵坑,必须加高草土围堰。

短暂的胜利之后,人的体力出现了一时的倦怠。加高工程开始后,由几个民兵营共同挖土加高。经过前一阵高强度的劳动,从民兵营领导,到民兵,体力上都有很大消耗,施工力度显得力不从心,加高工程进展缓慢。工程指挥部的一些领导认为五佛民兵营离家近,上工人数没有保证,很多民工出工不出力。

蒋成林听了以后,思考着新的办法,最后,他向指挥部提议,把加高工程分为几个施工区,由各营承担任务,各自完成自己的工作量。指挥部采纳了这个建议,将加高任务按各营人数多少分配下去完成。

五佛营接到任务后,蒋成林立即组织召开各民兵连长会议,进行动员:“五佛营在前段草土围堰上出了力,流了汗,在最后也不能落后。”连长们一致表示:“组织三班倒,两天完成。”一天夜里十一时左右,指挥部的领导贺建山到围堰上检查工程进度,一看,全是五佛营的民工在加班加点干,才明白前一阵关于五佛营的说法,太缺少依据了。

加高工程结束,一条长180多米,断面顶宽12米,底宽14.5米,厚度6.3米的月牙状草土围堰,稳稳地矗立在黄河之中。它像一道铁壁铜墙,逼走奔腾的黄河水,圈出了一块泵站建设用的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