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母亲和她的十个孩子

一个母亲和她的十个孩子

如洪镒家境的老乡尚且如此艰难度日,普通老百姓所承受的艰难就可想而知了。

相邻芦阳不远处,就是喜泉乡福禄水村。但喜泉流淌不出喜悦,福禄水也仅仅是一个遥远的梦。

这是一片底蕴深厚的苍茫大地。也许,历史上真有给人喜悦的泉水,但在五六十年代却只有苦难。喜泉位于甘肃省景泰县城南十五公里处,素有景泰县“南大门”之称。喜泉是丝绸之路的组成部分。丝绸之路另一条路是越陇山,由静宁高界进入白银市境,再沿祖历河到靖远或从鹯阴渡口过黄河,经吴川、中泉、喜泉、景泰至武威。古时的北大路、盐路、驿站都通过这里,是蒙古、宁夏通往兰州、临洮、河州的要道,也是五佛、芦阳、永泰、红水去兰州的大路,一路设有关隘、烽隧、墩台、村落、驿站。考古发现,喜泉境内,早在远古时代就有人类生活,喜集水村发现了四五千年前新石器时代马家窑半山类型的文化遗址。到20世纪70年代,考古队挖掘出了彩陶,纹彩精美,线条流畅,被甘肃省博物馆作为精品收藏,证明喜集水是景泰人最早的祖先生活的地区之一。

但这些深藏在历史之中的辉煌,对这个农家妇女已经无关紧要。这是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家妇女了。虽然她在家境还算殷实的娘家长大成人,但娘家给她的似乎只是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出嫁之后,这双小脚面对生活和现实,给她双重的折磨。因为家庭成分高,她嫁给了比自己大十二岁的丈夫。在生养了十个孩子之后,丈夫走了,三十七岁的她不得不守寡,不得不面对十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和贫寒的家。排行老八的张延英和老九张延菊,和妈妈一道经历了那些苦难的日子。

虽然有五个哥哥,但大哥只有十四岁。十四岁,自然不是合格的劳力。不能参加生产劳动,自然就没有工分,没有工分,怎么可能有填肚子的口粮?他们所处的第三生产队耍了横,把他们从三队赶了出来。最后大队协调,一家人又被分到了一队。没办法,两个哥哥开始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两个人干一天活,算一个工。

张延菊当时只有一岁半,姐姐张延英更多地取代了妈妈所要干的事,全力照顾着妹妹。当初发生的一切,都是妈妈后来一遍遍的讲述留给他们的记忆。但这些记忆竟然是如此深刻,六十多岁的张延菊回想起来的时候,竟然无法自制泛滥的情绪,几次在哽咽中中断讲述。

口粮严重不足。为了拉扯大这些孩子,妈妈悄没声息地扛起了所有。妈妈年轻,又长得好看,而且识文断字,可是,贫困的生活却打消了她可能的新生活,没有哪个男人可以接受如此多的孩子。或者说,妈妈压根儿就没有其他的想法,义无反顾地开始自己必须承受的艰难。为了填补不足的口粮,妈妈赶上家里的自留驴,迈着三寸金莲,到三十多里外的黄崖等地挖苦苦菜。三寸金莲,可是让妈妈吃了不少苦,来去六十多里地,常常走得鲜血淋淋。妈妈常说,天无绝人之路,那些年,地里不长庄稼,但漫山遍野的野菜却长得非常好。眼快手快的妈妈会用最快的速度,挖上几口袋苦苦菜用驴驮回来。驮回来的苦苦菜,成了一家人主要的口粮。每天晚上,一家人围在油灯下,一边听妈妈讲“古今”,一边择菜、洗菜。妈妈讲的古今,大都是传统的故事,像王强卧冰、岳母刺字呀什么的,但每个故事都给他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等他们睡去之后,妈妈开始腌菜。腌好的苦苦菜,让清得能照见人影的面汤变得稠起来。一碗饭里其实大半都是苦苦菜,就这还要定量分配,劳动的两个哥哥每人喝两碗,其他的兄弟姊妹每人半碗。更多的时候,轮到妈妈就没有多少了。张延菊懂事的时候记得清楚,每次吃完之后,妈妈就开始刮锅,不仅不会浪费了任何一点汤水,而且也能给肚子里添加更多的东西。而他们吃完饭之后就开始舔碗,不让任何一点汤水留下……过年分到一点猪肉,妹妹们都会把星星点点的肉渣子找到了,放到哥哥们的碗里,而哥哥们会把自己的糖用牙咬碎了,平均地分给妹妹们……每当看到这样的情形,妈妈就会舒心地叹口气,脸上会出现难得的笑容。

张延菊的一年这样开始:春天,山野变绿的时候,村子周围的榆树开始吐芽冒绿,不几天,一串串嫩黄透白的榆钱子挂在了树枝上,在不能下地干活的哥哥带领下,姊妹七八个来到榆树下,等着哥哥采下榆钱子,一个个吃得津津有味。有的时候,哥哥会剥下榆树皮,刮了表面的黑东西,白生生的树皮充满诱惑,吃到嘴里像胶一样有嚼头。一天转悠下来,各个肚子吃得圆鼓鼓的。当他们把这些情况讲给妈妈听时,妈妈会露出欣慰的笑意:我的娃娃们长大了,会自己找饭吃了,饿不死了,可算是给妈妈帮大忙了。受到妈妈的鼓励,他们更加积极地去填饱自己的肚子。

夏天,满山沟的马莲花开了,蓝莹莹的马莲花开出一个清香四溢的世界,他们在马莲丛里嬉笑追逐,享受着源于自然的童年快乐。不几天,马莲花谢了,马莲骨朵子充满了食物的香味和诱惑。这个时候就是他们最最快乐的时候了,他们会采下许多马莲骨朵子,找来柴火烧着吃,自己吃了,还会想着带到家里去,给妈妈和哥哥吃。妈妈吃着马莲骨朵子,会亲切地摸着他们的头夸奖:我的娃娃们长大了,都会给妈妈饭吃了。没有比妈妈的夸奖更让他们快乐的事情了。可是,当一次他们几个偷摘了队里的豆角,却挨了妈妈的一顿巴掌。平时温和的妈妈脾气大得吓人,打完了,妈妈指着他们姊妹几个厉声叮嘱:饿死也不能偷东西!

秋天到了,妈妈会叮嘱哥哥们扫来灰条籽。黑色的灰条籽闪闪发亮,妈妈用水淘洗干净,然后晒干。干透了的灰条籽像粮食一样被堆在磨盘上,随着磨盘轰隆隆的转动,青色的灰条面就像水一样流出来。妈妈很会做灰条面。先用开水烫面,然后盛到碗里,再放到蒸笼里蒸熟,蒸熟的灰条面倒出来就是一个碗坨子,吃起来甜丝丝的,很好吃。有了灰条面碗坨子,哥哥们也就有了中午饭,带一个碗坨子填饱肚子,又能干一下午的活了。但是灰条面性凉,吃多了肚子痛。那种痛,真像刀子在肚子里搅一样。

为了能让他们填饱肚子,妈妈可是想尽了办法。家里的菜地,妈妈不会浪费一点空地,她总会种上许多胡萝卜。每年秋天挖了,就会放在地窖里储存,等到冬天取出来煮熟,拌上些炒面,他们姊妹几个像过年一样吃得兴高采烈……

也许,身处艰难并不知道艰难,因为没有参照物,没有比较,村里的孩子过着和他们差不多一样的生活。唯一的比较就是很多孩子可以去学校上学,而他们的哥哥却不能。岁月在流逝,他们自然而然地在长大。几个哥哥总算能理直气壮地参加劳动生产,拿到全工分了。他们和妈妈一样,干起活来不知道惜力气,各个像拼命三郎一样,很快得到大家的好评,大哥也当上了生产队长。可是,挣来再多的工分似乎都是闲的,他们一年分到的粮食,永远也赶不上日益增加的饭量。背粮,除了背粮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姐姐张延英跟大嫂子去背粮——其实就是去要饭,因为他们实在拿不出可以交换粮食的商品。

有一次出去背粮,在火车上,嫂子的脸被不知怎么飞起的石子砸了一下,立即鲜血淋淋,后来留下了一个坑。但是不论怎样,出去背粮,总会有想不到的惊喜。有一次,张延英背粮回来,悄悄给张延菊塞了一个红枣。多么好的红枣呀,张延菊舍不得吃,没人的时候偷偷拿出来,看了又看,实在馋得不行了,就放在嘴里含一阵……五个哥哥轮换着出去背粮,背来的粮食成了一家人主要的口粮。每次哥哥们出去,张延菊姊妹们就眼巴巴地等着他们回来,回来的哥哥们不仅会背来能吃饱肚子的粮食,还会给他们意外的惊喜,一颗红枣,一块糖……

家里的情况似乎在慢慢好转,可是表面的好转,却隐藏了他们不敢承受的灾难。因为营养不良,在他们成长期间其实就已经埋下了不得不接受的残酷。大哥是队长,他带领社员们死命在地里干活,可是天不下雨,就是出再多的力气也是枉然。三十七岁时,大哥胃出血,临死时,大哥说:“我只想让家里人过上能吃饱肚子的日子,只想让队里的人吃饱肚子,看来是没戏了……”二哥四十七去世,去世的时候含恨说:“我们怎么就生在了这个拉羊皮不沾草的地方呀,我的娃娃们日后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再不要在这个地方过活了……”四哥四十九岁去世,尕哥也是四十多岁就不在人世了,只有三哥活到了六十八岁……

张延菊记得,二哥去世后,妈妈几乎是瘫在了炕上,几天不吃不喝。有一天,妈妈翻起身,接过他们端来的饭狼吞虎咽,吃完了就放开声号啕大哭,妈妈边哭边说:“我知道小时候亏了你们,你们没长好身子,可是我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呀,活在这个世道,我能有啥办法?你们来世托生,就找一个好一点的地方,就找一个好一点的人家吧……”

妈妈的哭声,连同饥饿,穷困,艰难,如空气一样,缭绕在山村的角角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