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黄河
与此同时,从天津大学农田水利系毕业后,陈可言就被分配到北京水利部工作,刚上班,又被调到他的家乡山东,参加排涝的救灾工作。1955年,陈可言被水利部安排学习了半年俄语,也就是这一年,他经人介绍认识了妻子梁淑凤。
1957年元月,虽然没有房子,但两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还是结婚了,按照时下的说法,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裸婚:结婚时,除了彼此挚爱的两颗心,再没有任何物质的基础,单身宿舍就是他们的新房了。
1958年,水电、火电两勘测设计院合并,办公迁移到了北京市六铺炕,陈可言夫妻总算分到了家属房。有了这个简单的家属房,才算有了真正意义上自己的家,两个人心中的激动可想而知。然而,正当两人满怀欣喜打扫清洁布置自己的新家时,事情却突然来了个大转变:水电部西北勘测设计院成立了,组织上调陈可言去兰州参加新的工作。
兰州是个什么样子,陈可言不知道,梁淑凤也不知道。在这之前,他们两个人谁也没去过这个陌生的地方。还是陈可言机灵,他找到一本杂志,在这本杂志上有介绍兰州的一张照片,照片上一座黄河铁桥还算雄伟岸,但在铁桥背后,只有光秃秃的山,山上有一座高耸的塔。说真的,当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情,荒凉、落后就是兰州给他的第一印象。但是铁桥下的黄河,给这个水利专业出身的年轻人一种希望:只要有水,就会有灿烂的生命。
怀着一种难分难舍的心情,陈可言在北京过了“五一”,最后陪妻子梁淑凤在天安门看了烟花,买上牙膏、肥皂等日用品,准备乘火车前往兰州。
汽笛鸣响,火车缓缓启动,陈可言和妻子挥手告别。两个年轻人谁也不会想到,他们今生的命运,在这一刻,已经注定要在那个陌生的城市中起伏了。
在前往兰州的火车上,陈可言收回对妻子、对北京的眷恋,认真思考自己将要面对的工作和生活。尽管在出发之前,他已经知道自己是顶替另一个同志前往大西北的,这个同志显然知道兰州的贫穷和落后,借口身体有病推脱了。理想再伟大,也总会有人因为自己的私心而逃避艰苦选择安逸。但陈可言却毫无怨言地服从了组织分配。再说了,水利工作者,不就是常年奋战在野外吗?
陈可言想到自己的家乡以及种种。在单调的旅途中和对前途不确定的情况下,回忆自己的小时候,可真是一种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1931年农历五月十七日,陈可言生于济南。这是一个距城东二三里地的小村庄,叫七家村。在七家村的南边、西边都是庄稼地,北边是绿油油的蔬菜地,中间围着的就是七家村。小时候,一到春天,陈可言在麦田里放风筝,印象中,在他们放风筝的时候,总有几个老头在松林里练太极。蓝天,绿树,菜地,白云,宁静祥和的景致,给他留下了难以忘怀的记忆。
陈可言的爷爷是一个不错的坐堂中医,虽然没有见过面,但他听奶奶说,爷爷以行医为生,自己却在四十来岁时就去世了。奶奶怕把手上的钱用光了,在当时还是比较偏僻的地方,又借了她姨妈点钱,凑凑合合买了近一亩地的院子。院子里有四间北房,奶奶带着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有媳妇,搬到了七家村,开始了清贫却很宁静的生活。
在众多同辈中,陈可言排行老四,自此便成了长辈们口中的“小四子”。讨人喜欢的时候,会被称为“四爷”;惹人生气了,就连奶奶、娘也会称呼他为“四大爷”。调皮聪明的陈可言个性倔强,从小对奶奶就有一种依赖。开始上学,先在离家不远的小学就读,“四大爷”上学的要求很高,读书时一定要奶奶在窗外陪着,看不到奶奶,坚决不行,有时干脆走出教室找奶奶。然而,抗日战争开始后,奶奶却不得不随小姑和大姑父一家南下去四川,大哥和嫂子也参加抗日南下了,家中只剩下大娘和娘照顾他们兄弟姊妹。思念奶奶的情感,使得他的梦常被泪水浸湿。
在陈可言的记忆里,正如许多同龄的孩子一样,脑海里只有母亲的教诲和身影,父亲因为肩负一家人的吃穿花费,常年奔波在外,和孩子的成长似乎没有了直接的关系。而母亲对他们不仅有抚育之情,更有教养之责。母亲的言传身教,在传统意义上,就是家教门风。母亲经常教导他们姊妹几个,“肩膀不齐不是亲戚”,如果亲戚不处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就很难作为亲戚常来常往。至于人穷志不能短、富了也要上进、不能取不义之财等教诲,对陈可言的影响很大,这些影响,加上他生性秉直,造就了他锲而不舍、直言不讳的性格。初中语文王老师,在他毕业时,在纪念册上写了一句话:“可与之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之言而与之言,失言;可与之言而与之言,可言也。”陈可言明白,这是老师针对自己的名字而精心选择的一句话,在他明白自己名字的含义的同时,也明白这句话所蕴含的处世哲理。
陈可言的童年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中度过,他永远记住了战争带来的贫苦和艰难。济南被日本鬼子占领之后成为沦陷区,父亲在省邮局包裹房工作,工资又低,养活着一大家人,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弟兄姊妹又多,大娘和娘每天晚上在煤油灯下,为他们补袜子,缝衣服。爸爸、二哥去上班,陈可言就是家中的男子汉和老大了,陈可言身体结实,出力气的活只能靠他了。像大娘到护城河边洗衣服,陈可言就挎着一篮子衣服到河边,等大娘洗完了,再挎回来。水井在村口,陈可言每天都去挑水。琐碎的家务,让他更早懂得了生活的艰难,懂得了一个男人所必需的担当。在这个大家庭中,虽然生活过得艰难清贫,但让人感到温馨的是家庭和睦,而从老人们那里传承下来的吃苦耐劳的精神,也成了陈可言一辈子取之不尽的宝藏。
济南解放前夕,国民党已濒于崩溃,济南的中学已不能正常上课。至此,已经长大成人的陈可言不得不思考自己的未来。是当兵,还是上学?当时社会教育学院从四川迁到了苏州,小姑在那里当教授,全家都认为小姑的工作不错,读书比当兵好。最终家里人和陈可言都认为去苏州读书是不错的选择。这一年陈可言十七岁,高中一年级,离家去苏州投奔小姑。然而参加高二插班考试时,陈可言却连题目都看不懂。公立学校考不上,陈可言只好上了苏州私立晏成中学,生活费用靠小姑供给。
公立中学考试的失败,给了陈可言这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实实在在的教育。这是他离开父母的第一次挫败,也正是这一次挫败,激发了他的执着坚韧。从此,陈可言发奋读书。住校后,他的床在宿舍靠门口的地方,门外有路灯,宿舍熄灯后,路灯那束昏暗的灯光,刚好穿过窗玻璃,照在他的床头,陈可言就在别人的酣睡中看书学习。
每个人的成长过程中,能够影响他一生的也就那么几个人。特别是充满青春激情而又迷茫困惑的时候,能遇到矫正自己航向的人,实在是一件幸运的事情。陈可言到苏州时,社会教育学院就在拙政园里。刚开始他住在拙政园大门内左侧的一排大房子里。在这里,他认识了影响自己一生的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叫何庚,另一个是蔡老师。何庚似乎有意无意地让陈可言看他压在枕头下面的油印材料,那些散发着油墨香的词句,遇到充满激情的青春,足以燃起熊熊大火。直到解放后,何庚就任《苏州日报》的编辑时,陈可言才知道他是地下工作者。还有和小姑在一起做饭、吃饭的蔡老师。蔡老师是湖北人,离异后在学院阅览室做职员,烧得一手好菜。阅览室的众多藏书,勾起了陈可言强烈的求知欲望。一有时间,陈可言就去阅览室看《新观察》等进步杂志。每当假期,蔡老师在浙江大学上学的两个儿子,会到她这里来度假。这是蔡老师最开心的时候,也是陈可言最开心的时候。因为这两个在校大学生,总会给他讲述浙大学生的反迫害、反饥饿运动以及发生在学生中的许多新情况,这对陈可言的思想震动极大。
社会前沿的种种变化和思潮,用这样的方式,进驻到陈可言的心房,并慢慢改变着他的追求和价值观。
经过认真的思考,如同他服从组织调遣,前往大西北工作一样,当年陈可言立即乘火车回到了济南。在列车向兰州驶进的同时,单调的“哐当”声,让陈可言想到了当时从苏州返回济南的火车。那时的铁轨还是临时用枕木垫起的,火车是闷罐车,跑得比这个慢多了。但是,正是这个选择,才注定了今天他到兰州的缘分。
▲年轻时的陈可言
回到济南,参加济南一中高三的插班考试,勤奋学习后的陈可言考了第一,同时他还参加了三中的插班考试,考了第二。当时大家都说三中好,陈可言就上了济南市立三中。走进三中的校门,陈可言遥望苏州的方向,内心充满了感激。在他人生最重要的一段时间里,苏州不仅给了他秀美和精细的熏陶,也给了他以后生活、思想、工作的启发。直到如今,陈可言还坚信,没有那次的苏州之行,一定不会有他今天的成就。
1950年考大学时,陈可言先考入山东工学院电机系,这是他的目标专业,但到学校一看,新建的电机系只有几台电动机,条件较差。接着便去北京大学参加考试。当时表妹王历华在北大物理系,陈可言就住在北大男生宿舍里,苦读备考,天气热,肚子上还生了疖子,但考试成绩不够理想,被录取到河北工学院水利系。这个学校后来与北洋大学合并,成为现在的天津大学。
发奋读书,报效国家。陈可言已经形成的人生目标,让他在大学生活中很快成为佼佼者。他先在大学里担任班干部,但对当时主要的团干部工作方式有看法,所以就去做全校炊事员的教育工作。当时,和许多农村一样,城市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经济困难。为了缓解这种困难,减轻家里的负担,陈可言在课后就到夜校去教语文,挣点钱维持生活,放假没有钱回家,就到塘沽永利碱厂工作的三表叔家借住,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到大三分专业时,陈可言选择了农田水利专业。
列车在飞驰,陈可言在回忆中慢慢睡去。很多的时候,面对现实,可供自己选择的余地很小,但就是这很小的余地,却可以成就一个人心中的抱负。在熟睡中,陈可言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更不知道,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机遇和平台,让他学有所用,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熟睡中,流淌的黄河,第一次从梦中走进了陈可言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