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给自己打口棺材

先给自己打口棺材

在红崖山水库修建的时候,圣水村的郭文亭还在民勤一中上学。能歌善舞的郭文亭是学校宣传队的队长,经常到工地进行宣传。

红旗漫卷,人山人海的水库工地,让这个正值青春的中学生热血沸腾。那时,修建水库可是全民大动员,全县人民都上阵。吃饭食堂化,生活集体化,行动军事化。老头老太婆都在早上上操。有些老太婆是小脚,颠着小脚跑步,颠着小脚喊“一二三四”。他们经常唱的歌是:雨过天晴乌云散,绿绿的麦苗抬起头,看见了庄稼就想起了人民公社,乐得老头子笑起来,乐得老婆子唱起来。

郭文亭小的时候经常去青土湖。那是一块风水宝地,有水,有密密实实的青草。和刘治国一样,他不到十岁就跟着爷爷、妈妈去铲草。郭文亭铲不动,放牲口就成了他主要的工作。外表看似连绵不绝的沙漠,其实里面的水潭子很多。香麦籽坑,笈笈湖……哪一处不是水波荡漾呀。水草丰茂的水潭子,是各种动物生长的乐园。成群的野兔撒着欢儿在青草地里觅食,有时就会窜到脚底下。野猪泽里有很多野猪,遇见人瞪上几眼后就狼狈逃窜。狼呀,黄羊呀,躲在芦苇丛里,悄悄看着外面的热闹,水中的鱼儿尽情嬉戏,不大的鱼儿烧熟了,虽然刺很多,但是很好吃。最多的就是野鸭子了,在芦苇丛中做了很多窝,鸭蛋能用背篼背。这些鸭蛋比鸡蛋大,但没有鸡蛋好吃。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了1955年。那个时节,海子里有水,但水少了,海子里的芦苇还有三米多高。村人盖房子,就用芦苇搭顶篷。

民勤县双茨科乡关路五社的石大爷对郭文亭的记忆非常熟悉:“从小时候记事起,民勤人每年都进沙窝铲草,到后来大集体时期,也由集体安排平均分配进行铲草。直到草湖衰退后人们才停止了铲草,后来,沙漠里的草湖彻底消失了,野生的沙米也少得多了,好多天然的植被也干死了。”

当时水多,属于下游。山里的水都到了青土湖。50年代,在郭文亭们的歌声中,为了有计划地支配上游来水以灌溉更多的土地,国家投资修建了民勤红崖山水库这座亚洲最大的沙漠人工水库,阻断了青土湖最后的来水。郭文亭在欢呼胜利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大片树木因为缺水死亡。

红崖山水库修成之后,郭文亭发现一个个的水潭逐年干枯,青土湖的水逐年下降,大片野生的黑枸杞林逐年死亡。不知不觉,村头周围的白杨树慢慢死亡,一抱抱不住的杨树,很多榆树、沙枣树、柳树都死了。

水库修好后,最后的水被合理利用了,但青土湖也完蛋了。没有水,一片荒凉。郭文亭感觉到气候在不经意间变得干燥,风沙在不经意间来到了脚下,而土地开始盐碱化。刮风时,嘴里咸得人心发慌。如今被沙丘占据的地方,原本生长着许多林木和草丛。林木一旁的洼地里,有很多灌溉之后剩下来的“闲水”,因为有这些水,很少发生林木枯死的情况。每到春暖花开,村庄外的林地吐翠露绿。后来,“闲水”越来越少,林木旱死得也越来越多,再后来,连植树都开始缺水了。

闲水不闲呀,直到此时,郭文亭等村民才意识到,正是这些闲水,才有了他们的家园呀。

郭文亭在闲的时间,脑子里老回响着自己当年在红崖山水库演出的情景。直到现在,他还不能肯定地回答自己:修建红崖山水库,到底是对是错?50年代,为了有计划地支配上游来水以灌溉更多的土地,修建了红崖山水库。客观来讲,在过去三十多年的时间里,民勤三十万老百姓得益于红崖山水库的浇灌维持生计;可是眼前形成的事实是,他们又不得不饱尝由此而造成的生态灾难。面对红崖山水库水量每年减少1000万立方米的事实,他们又将何去何从呢?

郭文亭思考的结果,还是没有一个肯定的答案。如果没有水库,将有很多的人被饿死,可是有了水库之后,他们生存的家园却岌岌可危。缺水的民勤,就像悬在半空的鸡毛,上不了天也落不了地,整日生活在不安和焦灼之中。

民勤缺水的事实,通过民勤县红沙梁乡村民李大仁,走向了更远的地方。这个朴实的沙乡农民面对中央电视台镜头絮絮叨叨,他说自己已经五年没有洗过澡了,浇“安种水”时全村像过年一样高兴,以及他的最大愿望是一定要把姑娘嫁到有好水的地方去。同时伴随他的还有一个故事,在前往中央电视台录制节目时,在列车上整整三十多个小时,李老汉没有喝完一瓶矿泉水,渴了,他只是举起水瓶润润口。他的讲述感动了所有的录制人员和所有的观众。但是,他的生活遭遇在民勤湖区却是普遍得不能再普遍了,更多的人因为水的困惑而远离家乡。

郭文亭坚信的一点是,没有比人的生存更重要的事了,为了生存,总得想方设法活着。他记得,水库里没有水,只好打井取水,先从锅锥井开始,再到解放式水车,民勤村村都有了汲取水源的水车。那种解放式水车,需要牲口拉动,他就赶过牲口取水。可是,牲口也会累呀,赶一天,才能浇上一亩多地。

当一种现象成为普遍之后,就会形成被人们认可的生活方式或者生活习惯。为了生存,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民勤每年都从地下提取大量的水资源以供生产需要。

民勤县水利局的工作人员早就开始担心这种无节制打井取水。由于大量开采地下水资源,加上民勤沙漠气候的影响,没有地表水的重新补给,地下水随着干土层的逐渐增厚而不断下降,同时水的质量也发生了变化。目前,水源矿化度平均达6克/升以上,有些地区高达16克/升以上,超出了人畜饮用水矿化度的临界值。而适宜饮用的淡水普遍存在于250米以下,部分村社300米以下也难以找到淡水,全县49个村的3万多人、8万多牲畜饮水告急!同时,群众长期饮用含氟量较高的苦水,恶性肿瘤疾病发病率增高,每年都有100多例患此绝症的群众,牲畜因长期饮用超标苦水而消瘦乏弱甚至死亡。

*郭文亭的回忆很平静,但无奈和悲伤,总是不经意从眼睛里流露出来。

郭文亭担忧,现在当地老百姓连起码的生活都不能保障,还谈什么生态治理?面对如此严峻的环境,已没有时间纸上谈兵了,在谈的工夫里,说不定沙漠又向前推移了几米。生活在湖区的老百姓一部分人在等待,一部分人在重新找寻新的家园。如果他们都走了,留下的将是大片荒废的土地,不出几年,这里就成了新的沙漠。

郭文亭没有做过统计,他只是目睹了自己眼前发生的一切。而在民勤县政府,却有一份详尽的数据:自20世纪50年代起,民勤四百万亩天然沙砾质草场退化为荒漠草场。

恶性循环导致的苦果显而易见:无止境地索取地下水资源,无异于饮鸩止渴;在某种程度上,一味地打井抽水无异于自掘坟墓!要想保住民勤绿洲,要想阻止荒漠化的进度,则必须要有一定数量的生态用水。可是,这些水又将从何而来?

直到如今,郭文亭还坚信,如果没有红崖山水库,就没有民勤人民的生命。没有这水库,民勤人早就跑光了。可是,红崖山水库能有多少水?地下面,又有多少水能提取?那水,就像山里的煤,迟早总会有挖完的一天。到那会儿,又该怎么办?

这些问题已经不是他要思考的了。郭文亭有时自嘲,想也白想,与其想这些没用的,还不如想想自己的事。随着大量的树木死亡,郭文亭突然感觉,也许有一天自己死了,连一副棺木都没有。这个想法让他抓紧行动,至少,要为自己准备一副木头做的棺房吧?

80年代初,为了能卖个好价钱,赶在树死之前,生产队开始出售一些高大的白杨树。郭文亭看中了一棵白杨。这是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老白杨,从他记事起,这棵白杨树就矗立在村头,仰起脖子都望不到顶,需要四个人展开双臂才能抱住树身。但是这棵白杨树需要二百四十元钱。郭文亭下了死心,就是头滚脚圆,也要买到这棵白杨树,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他开始借钱,跑了三个公社,才借够买树的钱。

用这棵树,郭文亭给自己做了棺材,余料又造了四道檩条、两条梁。郭文亭感到了一种满足,他想,以后再不会有这么大的树了,他觉得,自己不仅仅是买了棺材板,更多的是留住一种记忆,留住青土湖多年前的盛景。这棵青土湖养大的树,将会陪自己在另一个世界,过上童年难忘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