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冲刺
1991年10月7日,陈可言同分管质量安全的冯婉玲副指挥、质安处的王成增处长,一同到总干渠进行上水前的例行检查。陈可言发现,各泵站沙土淤积严重,有的还正在前池内挖除吸水口处的淤泥。这时,王成增接到电话,说总干已开机,水已经到了六泵站。
陈可言脑子里闪出两个字:危险!他纳闷:怎么不通知,不商量,就开机上水呢?
这时已经是傍晚六点多了,陈可言随即返回指挥部,在返回的路上绕道去六泵站。因为准备不足,只能被迫停机,停机后大量的弃水冲毁了新修的柏油路,陈可言难过地摇摇头。他决定晚上八点召开指挥部、筹备处会议,并研究继续上水的方案。
这次会议,让陈可言感到从未有过的寒心和痛苦。争论的焦点就是准备不充分就开机上水,泵站前池淤泥没有清理、没有接到通知,水就来了。陈可言毫不客气地责问:“谁决定开机的?为什么不通知有关单位?有的泵站前池内还正在清淤呢!”
晚上九点半才散会,陈可言忘记了自己还没有吃晚饭。回到冷冷清清的房子里,心绪难平,一声长叹之后,不知不觉落下了伤心的眼泪,长满苍苍白发的头,在痛苦地摇晃。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如果类似的事情不杜绝,那么这个工程很有可能就会毁在使用者的手中,水火无情呀!还有,因为人为的失误,造成如此大的损失,竟然没有责任的担当者,这样的工作作风,是什么时候开始蔓延的?缺少担当,其实就是逃避责任,一个没有责任感的干部,怎么会走上领导岗位?这个晚上,他一夜未眠。
*陈可言陪同贾志杰等领导视察灌区。
陈可言知道,只有伤心和痛苦,远远不能解决类似的问题,利用快速发展的高科技手段,也许才能把这种损失降到最低。景电二期灌区东西长一百三十公里,南北宽二十五公里。为适应工程运行输水和大型灌区现代化管理的要求,在总结、吸取了一期工程通信手段落后的经验教训后,二期工程从设计开始,陈可言主导建成了以微波传输为主干线、以载波特高频为支线的综合通信网络。因为他的这个思路和建设,二期工程成为我国第一个具有先进通信系统的水利工程。这项通信网络工程运行近二十年,达到了国际先进水平,先后为国内诸多大型水利工程所借鉴。
作为总指挥,就是大管家,事无巨细,稍有疏漏,就会酿成大错。有一次凌晨两点多,一个泵站渡槽突然出了问题,陈可言接到电话后,立即叫醒了司机和李恒心,一起直奔现场。李恒心劝他,这些事情,完全没必要亲力亲为。陈可言却说:“为了老百姓吃饭,我们就得拼命往前干。”其实,李恒心也知道,把责任当作泰山一般重大的陈可言,已经改不了这种工作作风和习惯了。
1991年初,即将到退休年龄的陈可言,又接受了省委的重托:“再干两年,把二期工程搞完!”
满头白发的陈可言,又奔波在未完的水利建设工地上。
二期主体工程基本建成了,为了尽快发挥工程效益,工程重点转移到田间配套,组织灌区内的渠、路、林、田统一实施上。对规划好的条田组织集体先粗平,然后分给各户再细平;对已经细平好的土地,本着节水灌溉的原则,要求化大为小,进行小畦灌溉。1992年,发动古浪、景泰指挥部,动员受益群众,大搞平田整地,一年发展灌溉十万亩,创造了迄今为止省内大中型灌区年新增灌溉面积的最高纪录。有一次,陈可言到灌区检查平田整地,边外滩风沙弥漫,他看到正在一铁锨一铁锨平田的妇女,走上前去问:“苦不苦?”这位农妇的回答很幽默,她说:“不苦,眼睛吃进去的沙子也有四两了。”
吃苦尚且不提,许多不可知的意外灾难,却向工程提出了新的要求。
1993年5月5日17时40分到19时,湛蓝的天空,突然变得异样,一抹暗红的光影,给人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怖。我刚放学回到家里,和妻子正商量要到地里干活去,听到有人喊:“老天爷,你看这天怎么了?”
西边的天幕,出现了一堆黑红色的云团,铺天盖地,正以每秒约二十五米的速度从西北方滚滚前来,这堆黑红,分成了很鲜明的层次:最前面是一道黄雾蒙蒙的帷幔,好像千军万马踏起的沙尘;紧随其后的是颜色逐渐加深的黑云,里面似乎翻腾着一只怪兽,张牙舞爪势不可当;而被遮住的太阳,给这团黑云暗红的光泽。整个西天犹如汹涌咆哮的洪峰,上下翻腾,铺天盖地,滚滚而来。
我扔下手中的工具,喊妻子赶紧进屋。似乎在一眨眼的工夫,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整个村子浸入到黑暗之中。
外面的世界已经乱了套,村子里鸡飞狗叫,寻找孩子的呼唤被风吞噬,路旁的树木被连根拔起,电线杆倒伏、折断;正在外面玩耍的孩子们,惊恐万状地在公路上乱滚乱跑,喊爹叫娘。有人被刮到水渠被水冲走,有的掉入枯井,有的刮下山崖,有的刮进蓄水池,有的失踪……
突然出现的特大沙尘暴,逼迫景电二期工程停机,中断上水二十四小时。
据统计,在这次风暴中,古浪县共有一百七十三人受伤,二十三人死亡,二十多人失踪下落不明,其中以小学生居多。
肆虐的大风在咆哮,势头减弱后,气温急剧下降,整个屋子里土尘弥漫。我们点着了油灯,正要准备做晚饭,村子里有人大声喊叫:“快来人呀,李奶奶不见了……”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李奶奶眼睛不好,谁也无法断定在这场大风中老人被刮到了什么地方。集合起来的村民们,迅速分成几个组,向不同的方向找去。大风肆虐后的田野里,到处都是“李奶奶,李奶奶”的呼唤。
我和另一个村民,穿越起伏的沙丘,一路呼喊,一路寻找。饱受大风蹂躏的田野一片狼藉,地里的薄膜已经被撕成了丝丝缕缕,临近沙漠的农田,已经看不到地的模样了,有的麦苗被连根刮走,在地埂附近,重又堆起沙丘。这里原本就是沙漠的温床,风沙似乎要从人们手里夺走属于自己的领地。最后,我们在一个土坑里找到了老人……
这一夜,对整个黄灌区来说,是惊心动魄的一夜,悲伤的一夜,要命的一夜,每个人似乎都在思考:如此大的风沙,以后还会来吗?过去传说风沙一夜之间能埋了一座城池,看来是真的了……
第二天天一亮,在受灾最严重的景泰县红水乡界碑村,有的人把门口的沙子挖开钻了出来,有的人家门窗被厚实的沙堆堵死了,外面的人帮助把沙子掏开才走出来。人们都涌向田间地头,绿油油的麦苗在一夜之间,被风沙吞噬得干干净净。满目疮痍的田野令人揪心,重新隆起的沙丘,又构成了一个荒芜的世界,搬迁到这里的移民,心一下子紧绷了起来,有的唉声叹气,有的泣不成声,有的挖着沙丘下面的麦苗……全村组织起来清理渠中的黄沙,清了三次,还未现出渠道的模样,一片狼藉,伤心乃至绝望,笼罩在每一个村民的头上。人们所有的辛苦,所有的付出,似乎都付之东流了。有的人从地窝子里挣扎着出来,拖儿带女返回原来的住所。一户走了,紧跟着两户、三户……十来户,他们一步一回头,踏上了返回故土的路。
*粮农组织视察景电灌区。植树造林成了可持续发展必需的选择。
陈可言在一旁默默无声。他冷峻的眼神掠过被毁坏的沙丘,陷入沉思。这场风灾,无疑为他们敲响了一记警钟,只平田整地还远远不够,要想保护农田,同样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也许,要保住灌区治理风沙,必须再下一番功夫,这是一项比开发灌区还要大的工程。垦荒造田,只要苦干一年,一块块条田就会修成,而要治住风沙,堵住这个“风口”,就必须持之以恒,拿出三五年甚至更多的时间,来实现这一目标。
住到风口旁,就要堵住风口。一个响亮的口号提了出来:“人进沙退!”决不能沙逼人走!景泰县政府经过认真实地调研,认为在这个地方治理风沙,不仅有重要的现实意义,而且有深远的历史意义。因此,县上制定了“要种田,先育林”“谁治理,谁受益”“谁栽谁有,稳定林权”等一系列政策措施,把群众治沙与专业治沙有机地结合起来。
植树造林,防风固沙,另一项浩大的工程就此拉开序幕。
景泰县成立了一些治沙工作站。有一个治沙站,距离二咀子村只有三公里。在进学校之前和进学校之后的假期,我都在这个治沙站打工,是他们一名实实在在的编外职工。每天十元钱,我带领村上的人,在这里压沙植树。这是一个风沙口,东北风一来,鸡爪子滩尤其是二咀子村首当其冲,而西北风则把大量的沙子吹送到景泰县黄灌区。残酷的自然条件,已经打破了地域限制,在这里,已经不分是景泰人、会宁人还是古浪人,大家说着不同的方言,为了期许的希望,在这里与风沙抗争。
*栽植起来的林带,成了最好的屏障。
这个治沙站有七名在编职工,在年轻站长的带领下,开始对风沙危害情况进行调查。治沙站刚成立的时候,和移民刚开始的生活别无二致。治沙站人员吃住全部在村上,白天骑自行车,深入沙区勘察摸底,晚上在豆油灯下交流总结。沙区的深夜北风呼啸,寒气袭人,大家就挤到一起相互取暖。后来冷得实在无法忍受,不得不挖地窝子住。治沙站经过一番艰苦的考察摸底,很快完成了全长四十公里的沙线勘测任务,搞清了沙害最严重的五个大风口的所有情况。
与此同时,在陈可言的协调下,景泰县报请三北防护林建设局,“景泰川引黄灌区生态经济型防护林体系”工程获准立项,随之,《景泰县1992年至2000年治沙工程规划》也相应出台。从此,治沙站职工和界碑等风口村的村民一起,会同大量打工的移民,开始了艰苦卓绝的治理风沙的奋斗。
古浪县也同时拉开治理风沙、植树造林的工程建设。在春天,我们都能分到几千株各种树苗。因为我们比别人后下来,土地分在了沙漠边缘,而这些树苗,成了我们唯一和风沙抗争的利器。在陇渠,在沙漠边缘,我栽种了这些树苗。而在很多的地方,划分了公路林带、风沙林带、田间林带,移民承担这些林带的平整和栽种。李保卫、薛尕爷,经常驱车前来视察,薛尕爷更多的时候亲自指挥,他对移民讲,树木不仅要种好,而且要种好看,行子一定要盯齐了。
慢慢成活的树苗,不断扩大的压沙面积,让界碑村的移民们看到了希望。天遂人愿,防风固沙林、田间防护林,乔林灌木结合,用材林与经济林结合,生物措施和工程措施结合,专业治理和群众治理结合,经过几年的连续奋战,大“风口”缩小了,“风库”里输出的风也少多了,这就是今日沙区人牢牢树立的“人进沙退”“人升沙降”的新理念。
古浪灌区林业建设被列入国家“三北”防护林体系示范区建设项目。从1990年至1995年,补助资金一百一十四万元,县上自筹资金四十万元,群众投工投劳和县上各行业、部门、单位无偿支援物资和车辆、运输费用折价三百三十多万元。把灌区造林作为一件大事来抓,每年春季都召开由各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县直有关部门负责人参加的专题会议,研究部署植树造林工作。景电工程古浪指挥部、古浪县林业局按照景电古浪灌区生态经济型防护林体系示范区建设总体规划,实现了灌区内的渠、路、林、田四配套。1990年至1998年的九年中,共完成人工林12.2万亩,封沙育草10万亩,林木覆盖率由原来的3.64%提高到13.6%。在灌区北部沿腾格里沙漠南缘营造20至30米宽的水灌阻沙林带1200亩,初步治理了明沙嘴、赵家刺滩、北草滩、吴家湾、元庄子、冰草湾等流动沙丘及风沙口。
景电二期工程进入最后的收尾阶段。
1993年初,甘肃省省长贾志杰在有关会议上要求:要把胜利的红旗插到景电二期工程最后一个泵站——七墩台支渠三泵站!
一大批工程技术人员和建设者们,移师七墩台,在沙窝里搭帐篷,建工棚,盘炉灶,架设备,运材料。古浪灌区主体工程建设进入了最后的攻坚阶段!从开赴工程一线的第一天到向既定的目标冲刺,工程指挥者、建设者们用了近十年的时间。
1993年10月14日,黄河水流经总干渠、南干渠十九级泵站,行程一百四十公里,终于跃上了六百零二米高的扬程,开始浇灌肥沃而干渴的七墩台。至此,景电二期工程的建设者们按设计要求,顺利完成了甘肃省委、省政府确定的“三年上水,四年受益,十年建成”的阶段性建设目标,完成了最后一座泵站的建设!
陈可言如这个工程一样,得到诸多殊荣:1991年“七一”前夕,中央组织部授予陈可言“优秀领导干部”称号;1992年成为首批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1993年,当选第八届全国人大代表。
*沙漠望而止步。
*水到之处,一片沃野良田。
至此,历经十几年,景泰川电力提灌工程才算真正意义上完工。但是,新增加的民调工程,却把这一工程推向了世纪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