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移民
受恩之处便为家,荒无人烟的腾格里沙漠南隅,成了移民们生活的乐园。
按照规划,景电古浪灌区要建成五十万亩高标准农田,移民近十万人。移民涉及直滩、鸡爪子滩、海子滩等八个滩,古浪县新堡、井泉等十四个乡镇的大部分或一部分农户以及天祝、东乡等外地的部分农民。
移民搬迁工作能否顺利进行,关乎工程的使用和能否发挥效益。古浪县及时出台了针对性、操作性很强的景电灌区移民安置、土地分配、村镇规划等政策性文件,对移民搬迁对象、补助标准,与原住地脱钩问题及灌区土地分配原则、标准和村镇规划等都做了明确的规定,在灌区移民工作中起到了很好的指导作用。
为接纳县内外移民赴灌区平田种地建家园,古浪县从灌区原有的五个乡镇中及时区划新建四个乡政府。各移民乡均成立了移民领导机构,具体负责移民规划落实、移民卡填报、平田整地、土地分配等事宜。对灌区土地分配,按照“打破乡镇、村、组原有界限,统一规划,统一开发,统一标准,统一分配”的原则,由灌区建设领导小组根据容纳人数,按渠系配套切块分配到乡镇,由乡镇分配到村,再由村按土地的优劣、远近调剂分配到组,到户,从而走活了移民搬迁安置、土地分配这盘面广、量大、利益关系复杂的难“棋”。
天南地北的人似乎在一时间里,相聚在了一起。浪成栋原本是古浪县新堡乡尖山村的人,1975年正月,在亲戚的帮助下,全家移民到景泰县一期工程八道泉,在八道泉安家落户。高中毕业后,接受了两年再教育,1977年恢复高考,他已经到公社农技站开拖拉机了。
在山里原本就没有多少家产。刚搬迁到八道泉的生活虽然很艰苦,但是他很自信。自信的理由很简单,有水有地就一定会有好日子。第一年种了很多胡萝卜、糜子、谷子,能吃饱肚子的现实,让一家人对未来的生活有了信心。
然而包产到户时,人均只有一亩五分地。人口增长太快了,浪成栋一大家子,总共才有十亩地。这个时候,他已经和王花元结婚成家,无奈之余,他选择了二期工程,重新回到二咀子,这样人均能分到两亩地。
两次移民,两次搬迁,没有土地的农民就没有安全感,逐水而居,逐土而定,是每一个农民最踏实的梦想。
世世代代固守一地,抱着“穷家难舍”“故土难离”思想的农民,从灌区建设发展中看到了奔头,尝到了甜头,开阔了眼界,开始转变观念,走出穷乡僻壤,走进景电灌区重建家园。
“开始不愿搬,后来抢着搬”,有的地方因争着搬迁,甚至出现了用“抓阄”的办法决定谁去的现象。许许多多的搬迁户几乎都是白手起家,经历了爬地窝子、小房子到住拔廊房的移民住宅“三部曲”。全灌区90%以上的移民都是当年搬迁,当年耕种,当年解决吃饭问题,三年解决温饱并逐步稳定脱贫。
妻子的娘家在距离二咀子不远的苟家磨,这里成了我们的暂住地,让我们免了住地窝子之苦。她的七爸胡林山,当过兵,直爽而仗义。因为他们早两年到大水,已经盖了七八间房子。在一铺满间炕上,七爸七婶婶睡在窗户跟前,三个孩子睡在中间,我们睡在最里边,成了一个大家庭。早上,我和妻子沿着田间道,赶紧前往二咀子,晚上,就回到他家休息。七爸的三个孩子很可爱,每晚我们回家的时候,孩子们就雀跃前来迎迓,“姐夫子,姐姐子”,他们姊妹三个总是这么称呼我们。而七婶婶已经做好了晚饭,在等我们吃饭。
多亏了岳父岳母一家人。我们要结婚的时候,岳父眼中流着泪,在院子里转着圈,骂自己瞎了眼睛,怎么把姑娘嫁到了这么一个拉羊皮不沾草的地方。但结婚后,他更着急我们的生活。为了支持我盖房子,他亲自在水渠边砍伐了一棵高大的白杨树,得了一条梁、两条檩子。小舅子正在贩卖木头,很大方地给了我们二十多根椽子,两间房子的木料就算齐全了。二弟是木匠,做了门窗。可是盖房子用的土坯难住了我。从来没有干过这个活,在妻子的指点下,我先和好泥,再灌到模子中,端起来跑到平整的地方,用力扣在地上,一次两个土块才算成型。也不知过了多少天,总算凑齐了盖房子用的土坯。
那些日子,整个村子的人,几乎没有一个闲下来的,大家时刻都在忙碌着,地里的庄稼要务弄,家里的水窖、房子要操心,真可以说是忙得天昏地暗了。
繁重的劳动,在一定程度上竟然可以激活一个人身上的活力。这种活力,给了我生活的乐趣,也给了我前行的动力。我买了几张白纸,闲暇的时候,又开始写一些可以舒缓心情的文字了。
遇到下雨天,在不能干活的时候,我就陪七爸胡林山到沙漠里打兔子。他有一杆祖传的土枪,我用不了这个土枪,但他总是百发百中。我们在沙漠的白刺棵子里细心寻觅,好多还在睡觉的兔子,在梦中就成了我们的美餐。
盖起了两间房子,我们总算有个家了。搬迁到这里的人们,大都是刚成家的年轻人,从地窝子走出来,先盖两间简单的房子,才是第一步。景电工程安置甘肃、内蒙古两省区的景泰、古浪、东乡、永靖、会宁、天祝、左旗等七县(旗)移民三十二万多人,绝大部分农户当年耕种,当年受益,当年解决温饱。很多人走出了地窝子,开始展望属于他们的新生活。
李培福当年的“只做不说”,已经形成了既定事实。宋平视察过景电工程之后,景泰县城从偏僻的芦阳乡搬迁到了灌区境内的一条山镇,昔日荒无人烟的一片沙滩,逐渐成为繁荣兴旺的景泰县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移民搬迁区域,吃水难,行路难,看病难。直滩乡工作人员吃水是从十几公里外买的,盛水用一个铁箱子,每月用九箱水,加上运费得一百多元,谁敢多用一点?班车不通,电话不通,看不到报纸、电视。冰草湾乡到搭乘班车的谭家井有二十公里,到经常联系的水管处有五十公里,遇到紧急情况,只好步行,县上通知开会,有时会议结束了才收到通知。农民们更是苦不堪言,他们种“走庄稼”,更需要来来回回地跑。从新堡乡到灌区八十多公里,带点东西只好雇手扶拖拉机。他们希望地区、县上尽快解决通电、通路、通电话的问题。在“三通”之前,能给解决交通工具。这里还有一个难处是缺医少药,干部群众有了病,也得到外地去看,如果遇到急病,那将如何办呢?
看病和吃水,成了困扰移民的头等大事。刚到大水的人,尽快解决吃水问题,是首要考虑的大事。而解决吃水问题,只有一个办法:打水窖,蓄积黄河水。
对许多刚搬迁到这里的移民来说,打一个水窖所花费的钱,可是一笔沉重的负担。水泥,沙子,只准备材料就需要三百多元钱,许多人因为手头紧,只能在别的人家吃水先过渡。
有一天回家,我突然发现自己新盖的一间房子里,用砖块圈了一块地方,里面铺了麦草,上面放着几个铺盖卷,显然是准备睡觉的地方。可是是什么人,这样擅自做主?
正在纳闷,进来五六个人,一位白须飘飘的老人说:“老师,我们是从东乡来的,准备往四斗搬迁,看你的房子宽展,想在这里住几天,你在上课,我们就先收拾了一下。”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大家都是从移民开始的,自然知道刚搬迁来的辛苦,哪有拒绝的道理。
他说的四斗,就是我们村东边的一片沙漠。我在心里苦笑,那一片地,都是连绵起伏的沙丘,怎么种地呀?这些人在那片沙漠上折腾了几天,也许是看沙太厚,放弃了。有一天等我回到家中,砖块麦草还在,只是铺盖卷没有了,我知道,正如他们不请自到一样,他们这是不辞而别了。后来东乡又来了一批人,看了看,还是选择了放弃。
可是,这片面积达三千亩的荒滩,因为他们的放弃,却给广河县的马得山留下了机会。进入20世纪90年代,广河县连着三四年干旱,泉水都晒干了,沟底里的水下去了,地里没庄稼,人畜吃不上水,马得山召开村民会议,决定八十户村民搬迁到黄灌区。
*马得山的果断,让村民们来到了景电二期黄灌区。
这个决定并非偶然,马得山在事先做了很充分的工作。他从东乡的亲戚那里知道了有这么个地方,有这么个项目。他大概了解了一下,得知这里的地盘很大,也许有发展前途。村民会议决定之后,马得山也不敢贸然行事,他安排村主任康作林带了八个村民前来查看。这些人先来直滩乡,那里有东乡移民指挥部。指挥部给他们看了被放弃的很多地方,他们都不中意,最后,他们才来到二咀子四斗。康作林是一个务实的人,白天他带领八个人挖坑探地,晚上就到我们村子和人聊天,了解情况。也许,我们的生活给了他们向往,康作林做了决定:搬迁到此,开始新生活。
回去把情况如实向马得山汇报后,马得山立即向广河县政府申请。后来经过政府部门协调,把东乡县移民放弃的三千亩土地协调给了广和县。马得山计划八十户搬迁。第一批先搬迁三十户。
广河县距离二咀子三百多公里的路程,康作林带领乡亲们,开着四轮拖拉机,走了两天两夜才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开头自然是挖地窝子,然后大概规划了一下,平整了不多的一些土地。马得山心里着急,赶紧上来亲自查看了一次,没有电,没有钱开发土地,没有土地,乡亲们动摇了,纷纷对他嚷嚷要回老地方。
在众多移民中,像广河县这样的移民,属于自主移民,比我们搬迁,可是困难了很多。他们面临的情况是古浪不管,广河不管,让这些老百姓陷入很无助的境地。但是,马得山却看好这片土地,有水有地就是好地方,就是养人的地方。他给乡亲们鼓劲:“你们看看二咀子的人们,他们刚下来不也和我们一样吗?可现在人家过的啥日子,我们老地方又是啥日子?”
▲马得山和康作林
马得山在给村民们鼓劲的同时,多次找领导反映情况,终于得到广河县领导的支持。先是修了两千多米的水渠,平整了三百六十亩土地。借农网改造的机会,又申请了六万五千元的项目资金。马得山知道要想富先修路的道理,他规定一方石子十元钱,让乡亲们先拉沙铺路,年底结算。当时已经上来了七十七户人家,基本按照搬迁计划进行。后来,广河县又给了他们十万元的专项资金,村子里总算有了盼头。马得山计划着这些钱,一亩地公家补助一百元,自己再掏一部分钱,抓紧平整土地。
从广河县到古浪县,马得山来来回回奔波,往来的路费都是自己承担。他规定,修渠修路都属义务工,村民必须积极参加,一个工十五元钱,不来就要出钱。马得山到广河办事,差了三个工,掏了四十五元钱补上。村民见书记这样,不敢再有稍许懈怠,新家园的建设速度快了很多。经多方努力,马得山又为搬迁的移民申请来住房的补助款,每户补助四千元,开始修建房子。
马得山、康作林的决定没有错,和他们的老地方相比,黄灌区更有发展前途。打工,生活,搞养殖,关键是因为有黄河水。村民们说,过去住的都是塌塌房子,几辈人过去了,还是那么贫穷。在这里,生活天天都有个盼头。
三百公里的距离也许有些遥远,但人类的历史就是跑来跑去的历史,每个人追根溯源,哪一个又不是移民?
人挪活树挪死,就是老祖先们来自生活的总结和经验。新中国成立后,因为户籍制度的约束,个体的移民少了,但是有组织的移民多了。
如果说移民是美国最大的经济支柱和发展动力,那么从历史的演变来看,移民无疑是社会进步的力量,是人类追逐美好生活的集中体现。
来自会宁的杨炳英,就属于这样的移民。1992年,政府开始宣传,动员一部分村民搬迁到二期,每人一亩五分地,五百元的搬迁费,保证做到搬迁区水电路全通。
承诺的条件很不错,杨炳英和妻子彻夜商量,女人也很愿意。因为山里人均只有一亩八分地,没有土地,还得靠天吃饭,夫妻俩说:人挪活,树挪死,说不上下去之后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1993年4月份,杨炳英来到二期移民点。他们一同前来的村民,先是给别人打工,同时了解这里的情况。刚过来无法适应沙漠的气候,只感觉气候很干燥,嘴唇经常干裂,嘴里是沙子,碗里是沙子,晚上就住在地窝子。打了五个月工之后,杨炳英得出了结论:虽然艰苦,但从长远来看,一定会比山里好。
这一年9月,杨炳英分了十二亩地,分了宅基地。有些村民,跑回老家去了,但他开始平田整地。1994年种了一年,这一年可是把他害苦了。买了一百八十斤麦种,种下去,被一场大风刮得干干净净。那个风呀,太大了,刮得人都站不住。满地都是白生生的麦种,地皮都被揭去了一层,邻居家的女人放声大哭。捏着已经泡软的麦种,杨炳英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回到地窝子,不想吃饭。走,还是留?内心的纠结像烟雾一样弥漫,一个晚上抽了三十多支自己卷的旱烟。就着这些烟卷,杨炳英想了一个晚上:回去吧,山里又没有地,看别人种的麦苗不是好好的吗?完了,他开始琢磨,仿佛一下子醒悟了过来:自己的地是沙土,沙土没有黏性,所以会被风刮走,如果上面盖一层土,是不是就会好一些呢?如果有很多树,是不是就把风挡住了?
第二天,县乡领导和技术员纷纷前来视察灾情。一个技术员告诉杨炳英,当一棵树长到一米多高,风在十五米外的地方就会减速。如果再长高一些,土地就会得到保护。杨炳英又来信心了,好在这一年县上提供了许多免费的树苗子,杨炳英一口气种了一千多棵树,在陇渠,在地的两头都种了树。这一年,种下去的树苗成活了80%,新展开的绿油油的树叶,又给了他新的希望。
*植树造林,改善环境。
杨炳英是一个认准了就干到底的人。他从老家带来筐子、扁担,开始艰苦的土壤改造工程。先是把上面的沙清理到一边,然后把下面的土翻到上面。累了,就坐在地上卷一根旱烟休息一下。黄沙下面黑油油的土壤,又给了他很多希望。有些黄沙深的地方达到一米左右,但杨炳英坚持了下来,直到翻出土壤为止,一天最多能改良三四分地。
边改良土地,杨炳英又一边从老家找了一些糜子,在改良过的土地上种了一些糜子,秋后竟然收了一千多斤。看着长势良好的糜子,杨炳英下了最后的决心:开始盖房子,死也要死在这里。从早年搬迁下来的人家那里要了一些葵花秆子,从红光背了一些麦草回来,盖了两间土房子。
▲新建的高岭新村鸟瞰
1995年刚过完春节,杨炳英把一家五口人全部接来。他雇了两辆三轮车,拉了锅灶以及剩下的粮食,出发了。中途在白银,每人吃了一碗八毛钱的牛肉面,经过一天一夜的行程,总算到了他们的新家。
买了一百八十斤麦种,杨炳英和老伴开始了又一年的耕种。麦种下地后,麦苗破土而出,绿油油的田野太好看了,杨炳英天天到地里去,怎么也看不够。山里的庄稼,出苗后哪有这般稠密而喜人呀。困倦了,杨炳英就在地头卷一支旱烟,看着随风摇曳的麦苗,心里美滋滋的。
这一年大风来的时候,树苗已经展开了新叶。当时杨炳英正在地里干活,天边好像一个黑崖,黑压压地压了过来,他不知道是要下雨还是要刮风,转身就往家里跑。听到风的声音,才知道是刮风。妻子吓坏了,一个劲“我的个天,我的个天……”地惊呼。杨炳英的心却攥成了一团,他担心小麦是不是又被刮跑了,地皮是不是又被揭了……大风连续刮了一夜,他也一夜没睡。第二天起床就往地里跑,一看心里踏实了:麦苗仍然绿油油的在田地里沉默,他翻上来的土,完全压住了沙子,大风,再也奈何不得了。当年收了五六千斤小麦,从没见过这么好这么多的粮食,杨炳英开心地笑了。1995年,他又盖了五间土房子。一家人,自此开始了新的生活。
景电二期工程上水后,会宁县一次迁来三千八百多人,和杨炳英一样,他们都认为尽管这里困难多,却有奔头,不像在会宁干旱山区。在那里就像“光棍进到斗里——四门无路”呀,天不下雨你有什么办法呢?而这里就大不一样了,地平展展的,水渠的水哗哗地流进地里,一望无边的庄稼,叫人好不欢喜乐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