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机勃勃的鸡爪子滩

生机勃勃的鸡爪子滩

张永德最终来到了黄灌区。这个新家园叫古浪县裴家营镇华新村石庄台组二组。

遭受了失子之痛的张永德,决心要离开山大沟深的山村之前,又遭受了一次失女之苦。1995年4月份,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可爱的小姑娘,然而这个小生命只存活了三天,就又离开了他。

大哭一场之后,张永德当年就决定下大水。人挪活树挪死,张永德报名来到新的地方,按照三个人的名额分了二十亩土地。他毅然决然盖了房子,彻底和山区断绝了关系。

变化似乎在不知不觉中。首先,没有了吃不饱肚子或者担忧一年口粮的负担。有水的土地,总会给人意想不到的收获。李兰又怀孕了,1996年6月1号,男孩出生了。但是医生说有新生儿出血热。民间有一个土方子,说用热的羊羔皮子裹一下就会好一些。

张永德实在不愿意以前的情景再次出现。出门看到田野里有羊羔子,冲过去抓住就往家里跑。主人在后面追,等到追来,羊羔子已经被杀了。张永德说:“这是救命的,你看吧,你想要大羊我给你大羊,要钱我给你钱。”羊主人知道张永德的遭遇,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孩子裹了羊皮后效果还是不明显,张永德抓紧送到大靖。因为抢救及时,孩子终于好了起来。想起走出大山的艰难,张永德不得不庆幸自己的选择。

*二期工程建成后,昔日的戈壁沙漠成了阡陌纵横的良田,成了山区人民奔小康的有力保障。

现在,两个孩子都是高中生了。李兰农闲时节就到裴家营街上卖烧烤,“要想挣银子,就到大靖土门子”,亦农亦商的生活模式,已经被很多走出大山的农户所接受。秋天,李兰就去新疆摘棉花,挣了钱,又逛了眼窝子,一举两得,李兰乐此不疲。张永德平时在家务农,搞养殖,小日子过得安逸,富裕。

一亩地大小的庭院宽敞明亮,一排新的房屋气派而明亮、整洁。庭院里种植的蔬菜,碧绿中流露鲜活和生机。张永德有时看着眼前的一切,实在不敢想象如果自己仍然在山区,会是怎么样的情形。

居住在大靖樊家滩沙河沿的叶生华,已经八十二岁了。八十二岁的老人精神抖擞,神态安详。还是那么大嗓门,还是那么敢说敢当。他忘不了老领导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们活着就要为人民办点实事。

有一次,叶生华参加老干部座谈会,有人说老百姓是刁民,叶生华生气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怎么能说是刁民?你是谁的领导?谁的干部?如果说民是刁民,那你就是赃官!”

叶生华回家后,还为此耿耿于怀,忘记是谁的领导,是谁的干部,这样的领导很可怕呀!他想起二期提灌工程,想起李培福,想起很多很多……旧居乡村,很少和外面联系,提起二期工程,他突然想起很多人:陈可言身体怎么样?张有嘏还好吗?马兆麟的身体硬朗不?李逢春怎么样了?

家门口,当年有个老红军给了他八棵树苗,如今还剩下两棵,已经长到了水桶般粗细,树梢似乎都融入湛蓝的天空中了,白云似乎都在上面做窝了。叶生华很好奇,周围的白杨树都死了,唯有这两棵,天牛不敢吃,如今仍在生长……

古浪黄花滩,是由山区农民移民新建的乡镇。

八十岁的老人袁桃英,从山区搬迁到了西靖乡感恩新村社区三区五十七号。整齐的农家小院,宽敞的住房,让人不由自主想起了她在山区的住房:低矮,破旧,烟熏火燎的椽子……二十六岁的王霞子也搬迁到了黄花滩乡马鹿滩村五庄,她说,自己结婚之后就下滩了,井泉乡基本上都搬完了,山里的房子也塌了……

2012年,王霞子牵挂山里的奶奶,在舅舅的张罗下,靠亲戚朋友帮忙,贷款六万八千元,买了房子,把老奶奶接到了滩上。如今,她照顾公公婆婆,照顾孩子,务弄家里的九亩田地,闲暇之余,还要找点副业搞搞,老公基本上常年在青海打工。他们家到现在还没有盖新房子,盖房子需要十几万。“再等等吧,等有钱了再说。”王霞子笑得很自信,她说,现在自己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好好供孩子上学,一定要他上大学,上完学……当年想上学却上不了学的遗憾,看来成了她挥之不去的心结。

六十一岁的徐柏川离开井泉乡刘家岘子,来到了黄花滩乡。他走的时候,山里只有两户放羊的人家了。在他的思想里,固执地认为,山外是个要钱的地方。首先搬迁需要很大的费用,他东挪西凑了四万多元钱,来到黄花滩开始了新的生活。

现在,他的思想正在慢慢转变,山外是一个很活套的地方,只要你勤快,总有想不到的收入。几年灌区生活之后,他花了十多万盖了新房子。“有了新房子,才好给儿子娶媳妇。”他笑得很满足。

灌区的新房子,已经很难用传统的间数来形容了,他说是盖了五间房子,实际上是传统五间房子的两三倍。新盖的房子,砖瓦结构,铝合金门窗,厨房、卫生间、淋浴间、客厅、卧室,完全是楼房的结构和布局。里面的家具,时尚而大气,和城里人的住房,相差无几。我问:“在山里想过住这样的房子吗?”他笑了笑,什么都不说。

四十一岁的顾东祖现在生活在黄花滩乡景滩村,离开山里,这里似乎更适合这个中年男人发展。我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在整理学校的营养早餐统计。虽然不教书了,但仍在学校做事情。县上曾组织过代课教师的转正考试,但因为他没有文凭,没法考。“就这样了。有些事情强求不得。”

*黄花滩顾东祖老师说,灌区的生活和山里的日子天地悬隔。

和上了岁数的徐柏川等老移民相比,顾东祖更能适应新地方的生活。他自己也奇怪,原先在山区,好像所有的思路都被大山圈了起来。而到了这里,满脑子都是新路子,只要肯干,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传统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在这里有了颠覆性的改变。

六十多岁的妈妈说:“在山里生活了几十年,兜兜里没有装过钱,现在竟然有了钱。”老妈妈来到这里,像换了一个人。刚下来闲不住,在2004年的时候,每天打工能挣八元钱,两天就是十六元,现在老人妇女只要出去干活,每天就是八十元钱的收入。

除了承包学校的营养早餐,顾东祖还务弄家里的十亩地。他盖了一个蔬菜大棚,一年就有两万元钱的收入,又种了四亩地的枣树,不几年,就可以收获枣子了。

走出刘家岘子的人们,如同走出阴霾,尽情沐浴明亮的阳光。

五十九岁的刘万华搬迁到了黄花滩乡黄花滩村。大儿子从兰州交通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后,在西安一家公司工作。小儿子结婚后,有了两个孩子,一家六口人在这里有八亩五分地。儿子儿媳就在附近打工,眼前的生活,至少比山里好多了,能吃饱肚子了。

刘万华自己也奇怪,到这里后竟然不想山里的一切。想起来就头疼,在山里一年忙到头,竟然没有多少收入。而在这里,走路方便,打工方便,吃水也方便。他感觉自己还年轻,还想做些事情,但是资金紧张,很难筹措。

刘万华的心境,正是大多移民共有的心境,生活环境的改变,让他们有了更多的追求。

围绕黄河水,古浪县的黄灌区处处流溢令人激动的变化。有人说,看一个地方的经济是否繁荣,先看当地的道路建设。而穿行在黄灌区的国道、省道、市道、县乡公路,像一张网一样,连接各个乡村。干净平坦的公路两旁,各种树木吐翠流绿,沙枣花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离开黄花滩乡向东偏北行驶,就到了谭家井。这里就是海子镇的所在地,整个鸡爪子滩,都属于这里管辖。

*怀抱两个孙子住在新盖的房子,刘万华彻底告别了山里的日子。

鸡爪子滩,是景电二期工程的主要受益区。

不远处,是景色宜人、游客不绝的昌灵山。在当地,有一个西路红军女战士刘万寿的故事脍炙人口。如今,老红军已经不在人世,但是,她作为一种精神和力量,却持续地存在于当地。

在谭家井的一处商铺里,老红军的孙子闫有德正抱着自己的孙子,一边照顾顾客,一边和我聊天。

对奶奶的故事,闫有德已经烂熟于心。1936年11月,西路红军经大靖、土门到达永昌,此时冰天雪地、寒风刺骨。在这里,红军战士被马匪包围,双方整整激战了七昼夜。刘万寿又随军赴高台参战,后撤退到祁连山十天,期间忍饥挨饿,饱尝了人间苦寒。当时同她一起的战士只有十六名,但她们没有失去革命的信心,临时从中选出一名游击队长,带领大家打游击战。一日,在高台一河道旁,遇见一售货的商人,商人把他们的行踪告诉了马匪,于是敌人疯狂反扑,红军战士被杀被抓,刘万寿隐蔽在附近山上的小煤窑里,才免遭杀害。刘万寿像失群的孤雁,无处栖身,不知经历了多少艰辛的日日夜夜,流落到民勤的荒草滩上,从此和一位牧羊人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这个牧羊人就是闫有德的爷爷。

闫有德知道,奶奶刘万寿在十四岁那年,也就是红军第五次反围剿中就参加了革命,十六岁光荣入党,爬雪山,过草地,烽火岁月中的戎马生涯,练就了奶奶一身硬骨头,造就了她自信、乐观、坚韧、果敢的气魄。

新中国成立后,刘万寿曾担任农民代表、区农会主任、初级社社长。从1958年起,又当了村支书,一干就是十六年。

裴家营是一个干旱缺水地区,充分利用现有水源显得太重要了。刘万寿把治水时刻挂在心头上,发动群众大搞小型水利工程建设,挖土开沟,拉石筑渠,共建成三条水渠,全长达四十公里。从此,老红军治水的故事就在群众中流传开了。刘万寿带领乡亲们所建的水渠,至今还有两条仍在发挥作用。刘万寿年长离职后,她的长子阎向环不负众望,又接过了母亲的重担,担任了村支书,一干又是十一年……

闫有德笑道,要是奶奶活到现在该多好,黄河水上来之后,她该有多高兴。她说当年打天下,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有了水,还愁没有好日子过吗?奶奶和父亲修渠治水的历史已经成了过去,闫有德现在一边经商,一边务农,但好日子总会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奶奶。

*昔日风沙肆虐,今日绿树成荫,二咀子村以及农田周围的生态逐步好转。

距离谭家井二十多公里,就是鸡爪子滩二咀子村了。在村口公路的两旁,二咀子村的两排商铺,也就是市场,显露勃勃生机。看到这些市场,我总能想起当年的书记汪连云。在很多个夜晚,这个好胜而总想为老百姓干些事的书记,就会揣上一瓶几块钱的酒,来到学校我的办公室,同我边喝边聊。他说:“姑舅爸,八斗边的地风沙太大,种不住,产量又不高,但是围绕公路,我们把它弄成市场,估计效益还要好一些。你说这个做法违不违反政策?”

这个想法落到了实处,也得到了村民的支持。如今,八斗市场商铺林立。我在武威工作期间,市场开建,我到了兰州,汪连云却因癌症离开了人世。市场的建设,似乎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年轻移民的思路,很多人在这里动起了脑筋。百货商店、电焊铺子、菜铺子、饭馆子、加油站、电信移动收费厅等等,亦农亦商,成了一种新的生活模式。

六十多岁的郭天龙爱酒,善喝,围绕在他身边的有几个年轻人。一个就是我的亲家王万智,一个是赵庭忠,一个是胡德年。郭天龙大他们二十多岁到三十岁,但四个人很合得来。他们喝酒以抬杠为乐,喝多少都不胡言乱语。高兴了,唱一阵秦腔,小曲子,就着朦胧的月亮,摇摇晃晃回家去。

村人只知道他们老爱在一起喝酒,却不知道这四个人志趣相投,不知不觉中形成了一个彼此关系密切的产业链。王万智经营电信移动业务、农机具以及加油站,胡德年经营农业机械和养殖,而郭天龙和赵庭忠则一边种地,一边发展养殖业。

移民最大的改变,应该是思想的解放。而年轻一代农民最大的改变,就是对文化对知识的认同。郭天龙为了供四个孩子上学,度过了一段艰难的岁月。但是,不论怎么艰难,他都没有放弃供孩子上学的初衷。如今,四个孩子都从大专院校毕业,各奔前程,在北京,在杭州,在宁夏,家中只有他们两个老人。

然而,郭天龙并没有就此安享晚年。他投资三十多万元,修建了养殖大棚,专门养羊。在他的鼓动和带领下,胡天祥、赵庭忠等人纷纷效仿,搞起了大棚养殖。如今,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搞一个牛羊市场,让养殖形成规模。在闲暇之余,他也会想起从前,想起自己早年的遭遇。也许,正是过去被耽搁的时光,才让他如此执着地实现自己,追回那些被虚度的光阴。

在郭天龙们的养殖场不远处,就是来自广河县齐家集黄家沟村七十多岁的老人马得山和六十四岁的康作林的家。老人们已经从村干部的位置上退了下来,而四百多人的移民村已经初具规模。他们传统的民族习惯,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尊重。这些村民和汉族村落的关系很融洽。有人需要宰羊,就会给他们电话,接到电话,村民们会及时赶到。由他们宰的羊只,干净,快捷。如今,他们再也不会觉得没有归属感了,他们这个村子有了一个新名字,叫和谐村,正式划归古浪县海子镇管辖。

*翻山越岭的泵站和渡槽,为灌区带来了希望和发展。

2000年,在新世纪之初,古浪县专门为这项浩大的工程立了一座碑,在碑文中如实记述了这一工程:

干旱贫困,为古浪千载之忧;引黄灌溉,乃人民世代渴求。甘肃省委、甘肃省政府,体察民情,兴水济古。继景电一期工程建成之后,于一九七六年续建二期工程。一九七七年冬缓建。一九八四年七月,国家计委批准复建。一九八八年十月送水到古浪。一九九四年十月竣工。工程从景泰县五佛乡沿寺电力提取黄河水每秒十八立方米,灌溉面积五十万亩,最高扬程六百零二米。总干渠长九十九点六一八千米,设南北干渠总分水闸,称“黄金分水闸”。古浪灌区受益面积三十万亩,建成干渠两条。南干渠长七点三一千米,北干渠长六点三千米。设泵站十三座,支渠三十条,长二百二十五点三八千米,斗渠七百二十六千米,农渠五千四百千米,灌区道路八百多千米,人畜饮水工程二处,引水管道长四十三千米,挖填土石方七百六十九万立方米,砼十七万立方米。投工五百三十九万工日。

景电二期工程建设,深蒙中央、甘肃省、地、县关怀支持,国家投资人民币四亿八千八百万元。工程建设中,建设、设计、施工单位特别是古浪广大干部群众竭尽全力,顽强拼搏,住地窝,顶风沙,战酷暑,斗严寒,众志成城,艰苦创业,实现了引黄入古、造福子孙的夙愿。灌区年产粮食六万吨,植树三万多亩。文教卫生、交通通信、商贸流通同步发展。昔日大漠荒原,如今沃野平畴,阡陌纵横,林网如织,瓜果飘香,十二万居民一举脱贫致富。景电二期工程已荣列“中华之最”。古浪扬黄灌区堪称古浪发展史上一座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