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白米饭

一锅白米饭

从五佛沿着黄河逆流而上,河边不远处,就是芦阳镇。芦阳,古名“芦塘湖”,又有“芦阳湖”之称。1940年建乡,定名为芦阳,沿用至今。芦阳原属靖远县,1933年归属景泰县,定芦阳城为县城。

芦阳公社西关村,距离黄河更远一些,高低起伏的小山屲,注定了黄河水上不来的窘境,也造就了村里人苦难的日子。好在,为了和天斗,为了抗旱,为了吃饱肚子,从祖祖辈辈开始,他们就在平坦的荒地上压沙,种压沙地来增加自己的口粮。而这压沙地,一般的情况都是“苦死老子,富死儿子,穷死孙子”。

乔占奎,这个只有十三岁的孩子,已经是生产队压沙成员中的一个。瘦小的乔占奎看似弱不禁风,可他在八九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背沙压沙的经历了。

不论是自古英雄出少年,还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放在乔占奎的身上似乎都很确切。这个孩子不仅勤劳,而且听话,用自己孱弱的肩膀,尽力为这个贫寒的家庭添砖加瓦。从他第一次背上芨芨草编制的背篼走向沙坑,就已经在证实这一点了。压沙的季节往往都是在农闲的冬季。每天鸡叫头遍的时候,乔占奎就会从被窝爬起来,随了父母一道,借着微露的光亮,趔趔趄趄走向沙坑。沙坑距离村庄有很长的一段路,睡眼惺忪的人们打着呵欠,悄无声息地急急赶路,寂静的夜里,唯有脚步的踢踏声。一阵阵冷风钻进棉袄,明亮的星星如同冰碴子一般闪着寒光。可是走不大会儿,寒冷就不见了踪影,因为要跟上大人的速度,乔占奎几乎是用小跑着的速度前行,不大会儿就全身冒汗、气喘吁吁了。呼出的气,在围着的头巾上凝结成霜,就连眉毛上也是凝结的寒霜。

在他当了爷爷之后,对已经上了小学的孙子讲述这些往事的时候,孙子陌生却很吃惊地睁圆了眼睛,毫不客气地顶撞他:“你傻呀?大清早你不安稳睡在热被窝里,跑到外面干什么?”他无法回答孙子的诘问,常常会苦笑着摇摇头。当苦难已经成为一种遥远的回忆,只有亲身经历的人们才会有切肤的感受和理解,任何抽象的叙述都很难得到不曾经历者的理解和认同。他告诉孙子,睡在热被窝会饿肚子,会没饭吃,孙子更是惊讶地大呼小叫:“你爸妈也太狠心了!不早起就不给你饭吃?你真傻呀,不给你饭吃,你不会哭吗?你不会去吃肉包子?不会去买方便面?”

孙子们自然不会知道他们年幼时的艰难,他们所拥有的生活,自然很难理解他的童年。当初他在做着这些苦力的时候,可是什么也没奢望呀!压沙,在那个年代,可是最能挣工分的苦力活了,一个沙,能挣一个工分,腿脚快一点的,一个早晨就能挣到十五个工分。而他的小背篼,就是在父母的沙堆上添加分量,借此减轻父母的劳累。和他同龄的男孩子,都有过“填堆子”的经历。那个时候,只有用背篼从很深的沙坑背出沙子,压在地上造出沙地来。长年的劳累,往往让很多人的右肩膀斜了下来,左高右低的不协调,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否压过沙地。

争强好胜的乔占奎,往往都会要求上沙的人给自己多铲几铁锹,担着沉重的沙子越走感觉越沉,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两条腿都会打战发软,流出的汗水,把破旧的棉袄紧贴在身上,冷风吹进来,全身都会激灵一下。等到太阳升起来,他们已经干了一大半的活了。在这个当儿,大家都会停下来,开始吃早饭。

压沙是个再苦不过的体力活。压沙的人,往往会占用一家最好、最多的食粮。这也是吸引乔占奎最大的地方。可是,这个最好、最多的食粮,也是因家庭情况而定的,家境好一些的人,可以吃到冻得像石头一样的黑面馒头。往往在这个时候,大家会烧起一堆柴火,边烤边吃,粮食的焦煳味,实在是一种不可多得的香味呀。而更多的人,只能吃炒面,一口一口的干炒面,在嘴里经过唾液的搅拌,最后钻进肚子里。所谓炒面,并非全是粮食做的,里面掺杂了各种草籽,从艰难下咽的程度,完全可以分辨出炒面的质量和成分来。

▲吃水难于上青天

没有人会嫌弃其他人所带的吃粮。在这难得的闲暇,大家伙儿边吃边说话,嘻嘻哈哈全忘了自己的艰难和劳累。乔占奎就是在这闲暇中,知道了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美妙的地方:黄河水哗啦啦流进了地里,小麦可着劲儿疯长,水稻沉甸甸的穗子随风摆动,香喷喷的白米饭尽饱去吃,白白的大馒头顿顿管够……在美好的想象中,难以下咽的炒面似乎成了香喷喷的大米饭,成了白白的馒头,变得轻松多了。但乔占奎的心里,却放下了这颗种子,他不止一次地问爹妈:这个神奇而美好的地方在哪里?黄河在哪里?话语不多的爹爹不耐烦地回答他:黄河离咱不远,可是想也别想,咱这里地势高,黄河水上不来。

只要是种子,落在心里就会生根发芽。乔占奎常常会怀了这种美好而放飞自己的心思,也常常会在这种遐想中忘记眼前所有的饥饿和劳累;而他真正来到这个神奇的地方,却是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感受了自己心中的天堂。

这种独特的方式就是背粮。背粮,这是黄河边生活的景泰人独特的表述,但实际的内容,却没有字面这样简单。背粮,说白了就是乞讨,但和乞讨又有一点不同。这婉转的表述和复杂的内容,似乎说明了人们的自尊在现实面前的无奈和屈从。

是呀,一家七八口子人,每年苦死苦活,人均只能分到二百多斤粮食,所欠缺的口粮,就只能自己去想办法了。除了背粮,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还能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吗?

“吃饭靠两川,挣钱靠两山”,这是当地人生活的真实写照。意思是说,要吃饱肚子,只能靠银川、北川的粮食,而想挣到钱,只能靠煤山、石膏山。一方水土养活一方人,老天总会给一方人生存的资源。要想得到两川的粮食,除了去背,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除了压沙,乔占奎还会一样活计:烧砂锅。

“东关的缸,西关的砂锅,响水多的是煤客子”——东关村的人,会烧制腌菜、盛水用的大缸;而西关的人,则会烧制做饭、熬汤、熬药用的砂锅子;“响水多的是煤客子”,则是说响水一带的人,多在煤山以背煤为生。

西关盛产砂锅,按照乔占奎的说法,是祖祖辈辈相传的手艺,如今虽说绝迹了,但至少有五百多年的历史。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就是这种独特的手艺,帮衬祖祖辈辈的人们,度过了艰难的岁月。

也不知道是哪一辈的先人,在山中发现了一种耐火土。这种土和别的土不一样,颜色是青白色的,深藏在大山里面的石缝里,要想取出它,就得像响水的煤客子一样,根据事先的考察,挖一个山洞进去,再像挖煤一样挖出来,背到家里面。

取出土,只是制作砂锅的第一步。乔占奎记得清楚,爷爷拿水泡软这些青白色的土,晒干后,用特制的石碾子磨成粉,再拿筛子筛,除去里面的石子和颗粒,留下细的土就成了制作砂锅的主要原料。但有土还不够,他们会收集铁路边、公家的锅炉旁或者自家烧完煤的煤灰,也磨成粉,然后和耐火土按照五比一的比例配上,兑水和匀。乔占奎知道,和好的泥,要反反复复用脚踩。

柔软的泥从脚指头中蹿上来,给人痒酥酥的快感,但不大会儿,两只脚就感到酸困。越来越筋道的泥,会像胶水一样粘住脚丫子,每一次抬起来,都要费好大劲,到这个火候,泥就算和好了。和好的粗泥棒,拿到队里专门烧制砂锅的窑洞,那里有成型的模具。

乔占奎记得清楚,制作模型,不仅需要特制的工具,还要有实际操作的经验和手艺,任何一个地方稍有欠缺,制作出来的模型就不合格或者存在缺陷,而爷爷,正是制作模型最好的手艺人了。乔占奎常常如醉如痴地看着爷爷像变魔术一样,把粗泥条变成一个个成型的砂锅。在作坊内的轮盘上,爷爷先将砂锅模子放在轮盘上,再把泥放在模子顶端,爷爷一边推转轮盘,一边作业,轮盘转动的速度,和手中的泥配合得天衣无缝。爷爷先用压板子从顶端旋转下压,使泥均匀地沿模子成型。再用捶板子捶打锅的外壁,让钻进模型的空气排出并压实。完了用水刷蘸水在模型周围一遍遍地刷,特别是在锅口部位刷得更细致。然后用压线模子在距离锅口处压一条滚圆形的线条,最后用裁刀将锅口裁整齐,一个砂锅坯子就算完成了。取下后,放在一个上面撒有炉灰的圆盘上,搬到院子里晾晒。

晒干的砂锅坯子只等待开窑烧制。但要等到一定数量的时候才能烧。各家各户的坯子统一做完之后,就是最后的烧制了。烧砂锅的窑,其实就是一个长方体的土台,上面有三个烧锅的灶。炉条下三个灶相通,和风箱连接。那个时候,乔占奎总会在爷爷的指示下拉风箱。虽然生产队不会给他计任何报酬,但利用这个机会,爷爷把烧制砂锅的技艺都传给了他。等他把风箱拉得呼呼响,炙热的火苗一闪一闪的时候,爷爷会把锅坯反扣在灶上。头号锅一灶扣一个,三号锅一灶扣三个,上面再撒一些烟煤,然后将盖锅扣在上面。随着时间,在火苗不断的舔舐下,砂锅坯子慢慢变红、变软,等到了火候,爷爷用火棍挑下砂锅坯子。变红变软的砂锅坯子韧劲十足,如发现锅不圆,爷爷就用火棍挤压定型。挑下的锅再反扣在熏灶里,上下均撒少许烟煤,扣上盖锅使其自行燃烧上釉。不上釉的锅呈黄白色,声音沙哑,质地较差;上釉的锅呈青黑色,声音清脆,音波较长,质地坚硬。

每烧制一次,都能烧出二百到三百个砂锅。而这些砂锅,就成了村里人背粮的噱头。也许,不直接称要饭而称背粮,其间就包含了这种因素。毕竟,他们是用砂锅去换粮食,而不是直接去要饭。

乔占奎第一次去背粮,还不到十四岁。由大哥带他去银川背粮。大哥当时大概二十岁,能背七八套砂锅,而他只能背上三套锅,有二十多斤重。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即便是耕种再多的土地,天不下雨,谁都逃不了饿肚子而去背粮的命运。

重量和负累已经算不得什么了,一想到就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地方,乔占奎兴奋得彻夜难眠。大哥带着他穿过黄河,看着那么一条宽大的河流,乔占奎羡慕得要死,这么多的水,只要给他们一点点,他们还会压沙地,还会吃不饱肚子吗?更多的时候,他总会想,为什么自己就不是出生在这个地方,而是生在了那个山旮旯里?这个黄河水,也是一个舔沟子的货,怎么就不再高一点,非要从这么低的地方流走?

不满和羡慕,也仅仅是少年一时的情绪,他知道自己的任务是来背粮,一家人的肚子还在等着他们呢。每到一个村子,兄弟俩就放下背篼,乔占奎看守货物,哥哥进村吆喝人们来换砂锅。其实,哥哥吆喝的过程,就是一个讨要的过程,运气好一点,总会给他带来一些馍馍或者剩菜剩饭。

交易很简单也很公平。不管砂锅大小,只要装满玉米就算成交。要是大米,自然就没有这么多了,一个砂锅能换来三斤玉米,但只能换上一斤大米。运气好一点,换完他们背的砂锅,再加上讨要来的粮食,一家人就可以吃一个月了。

好出门不如歹在家,这话可真是说得没错。出门背粮,一天能吃到一顿饭,运气就很好了。吃不上热乎饭倒也在其次,有时候晚上就没有了去处。已经背过粮的哥哥很有经验,每到一个村子,直接奔着生产队的饲养院乞求住宿。即便是没有热炕去睡,也可以在牲口圈里躲风避寒。有时实在没地方住宿,干脆在废弃的窑洞或者避风的地方蜷缩一个晚上。每当冻醒过来,哥哥会燃起柴火,让他围着火堆转圈驱寒。

至今,乔占奎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吃白米饭的情景。其实,换得一点白米之后,乔占奎就按捺不住自己的欲望,趁哥哥不注意,他偷偷含了一点生的大米。干硬,嚼不烂,怎么也和香喷喷的白米饭相去甚远呀?这反倒激起了他更强烈的欲望:怎么能把这干硬的大米,做成香喷喷的白米饭呢?两人换完了所有的砂锅,踏上了回家的路,七八十斤的粮食虽然沉重,但却给了他们按捺不住的喜悦。走了近一个晚上,他们终于到了火车站,可是,兄弟两个却饿得再也动弹不得了。在这个车站,他们准备做完背粮的最后一道程序,把大米换给车站的工作人员——白米他们可是吃不起的,但白米可以换得更多的玉米面。为了完成这一道程序,哥哥在讨要无果的情况下,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自己煮一锅米饭填饱肚子再说!在一户铁路工人家里,他们借了一口锅,哥哥豪爽地挖了三碗干米下锅,煮成了一大锅香喷喷的米饭,没有任何菜,弟兄两个风卷残云,各个吃了个肠饱肚圆。那个香味,那个满足,乔占奎觉得那是自己这辈子吃的最香的一顿饭了。

*昔日居住的民房,残存的院墙,似乎藏满了村民沿街乞讨的故事。

这种生活,充斥了乔占奎整个青年时代。几乎每年冬季,他都要和哥哥走中卫、上临夏或者去北川背粮。而正是这种生活,给了一家人生存的希望。乔占奎没有多的想法,可能这样生活的习惯,让他木然了所有。更何况,背粮的人不仅仅是他兄弟两个,有的时候,会遇到许多如他们一样的背粮人,还有更多不如他们的讨吃——这些人,大多来自山区,什么都不带,直接伸手讨要。这么多的人,往往会造成无法面对的尴尬:当很多人都拥到一个村子的时候,谁也要不到一点的吃食。为了不影响自己的收入,背粮的人们都会极力躲开对方。后来有了架子车,每次背粮,他和哥哥总会想方设法借上亲戚的架子车,每车拉七八十套砂锅,沿着黄河岸边背粮。乔占奎知道,只要是黄河边,就会有水地,就会有粮。兄弟俩走哪换哪,连换带要,一车子能拉四五百斤粮食。

极度劳累的时候,乔占奎就会望河兴叹:这黄河,和自己的生活就没一点关系呀,这辈子,也许只能这样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