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聚龙王炕

齐聚龙王炕

1969年10月4日,景泰川电力提灌工程指挥部与景泰县革委会召开联席会议,由梁兆鹏介绍工程情况。景泰县革委会主任贾梓才谈了四点意见:县上逐级传达省革委会关于工程建设的决定;保证民工三千人上工程,农闲不限,受益区按9%抽调,非受益区按4%抽调;对工程上来的两千多人,景泰县想办法安排房子;粮、肉供应2月份前没问题,冷库有两千五百头猪及三千只羊的肉,块煤也没问题,但吃菜有问题,煤油供应紧张。

景电一期工程,就在这个物质基础上,正式拉开了建设序幕。

围堰,在任何水利工程中,都是举足轻重的第一炮。围堰的成功与否,决定着工程的进展是否顺利,也预示着工程能否有一个好的开头。当然,这一切都和科学的决策和实施密切相关。

景泰川电力提灌工程的第一炮,选在了沿寺下面的龙王炕。这里水面平静,水势平缓。静静流淌的黄河水下面,藏着一个流传千年的故事。

在这段河流中有一块礁石,因为这块礁石的存在,水流在这里骤然湍急,流水和礁石相撞发出激越的声响,溅起雪白的浪花,然后一分为二向下游流去。这块礁石就是当地有名的龙王炕。相传龙王云游四海,踏云踩雾行至沿寺,正逢水妖兴法作乱,河面上黑雾弥漫,波涛汹涌,龙王大怒,问是何方妖怪,竟敢在自己的地盘上如此放肆。遂抽出龙剑,砍下山崖巨石一块置于河中,把水妖紧紧压在了下面。巨石镇守其上,水涨石高,水落石落,水妖从此不再祸害一方。被龙王砍下巨石的山峦,从此就成了刀棱山。消除妖患之后,龙王对此地念念不忘,每次巡游到这个地方,都要降下云头,躺在这块石头上歇歇脚,久而久之,“龙王炕”便由此得名。传说凡人能在龙王炕上歇一歇,千灾万祸都将化为尘埃。

另外一个传说就很有颠覆的意味了,具体内容,倒和景泰的实际情况很相近。传说据此河道的龙王懒惰嗜睡,他一觉睡过去可不要紧,接连几年都没有一点雨水,可把景泰人害苦了。后来听说龙王在水面下睡大觉,忘了行雨,村里的老人们一商量,干脆把龙王的塑像从庙里抬出来,放在河中的礁石上,用鞭子抽打,借此唤醒龙王。熟睡中的龙王被鞭子抽醒,睁眼一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仔细想想,都是自己的过错呀,赶紧升空行雨,才免了鞭挞之苦。以后,只要天不下雨,当地人就会把龙王的塑像抬到这块礁石上鞭挞,久而久之,这块石头就成了“龙王炕”了。传说龙王睡觉的河底下,有许多的金银珠宝。

传说毕竟是传说,但传说诞生的地方,肯定有着不同于一般的风景和美丽。传统文化中,围绕龙凤,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有龙必有凤,两者结合才能龙凤呈祥。常言道,“没有梧桐树,不落金凤凰”,而沿寺周围的梧桐树,又给关于凤凰的演绎提供了想象的基础。相传,远古时期,有凤凰携幼凰自南山飞临黄河,觅景栖息,见沿寺风景秀丽,梧桐丛生,便落于梧桐树下一块巨石之上歇足,此石留有一大一小两个凤凰爪印,虽经千年风侵雨蚀至今依稀可辨,“落凤石”因此得名。据说,有了落凤石,人们才在凤迹旁边凿山开洞,修建了沿寺石窟。

这个孕育美好传说的地方,迎来了更大的盛景。景泰川电力提灌工程的起点将从这里开始,在龙凤的相伴之下,黄河水一跃而上刀棱山,开始它润泽万民的使命。

平缓的水面,自然是围堰的最好选择。在工程筹备阶段,李培福就组织技术人员进行相关论证。他们面对的具体情况是,没有大型的机械设备,在黄河上围起一个开展泵站施工作业的工作面,谈何容易?这不是一条小河小溪,而是波涛汹涌的黄河呀。

生活在黄河沿岸的祖先们,为了生存,早已经积累了与河水做斗争的宝贵经验,草土围堰就是这一智慧的结晶。草土围堰是用一层草一层土再一层草一层土在水中逐渐堆筑形成挡水结构,是一项传统的河工技术。虽然是一项成熟的技术,但具体实施起来,谁的心里也没有底。

▲选址龙王炕

技术人员在认真测算水流的速度,计算围堰的工程量和需要的土石方。有关人员按照李培福的安排,远行到宁夏借鉴围堰的技术和施工方法,并从民间请来几个土专家。李培福下了死决心,一定要打好工程第一仗,一定要为这个工程开一个好头!

计算结果出来了。技术人员和土专家面对如此庞大的数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草土围堰需要做到长180米、顶宽12米、底宽14.5米,只有如此规模的草土围堰,才能使黄河改道,满足一泵站泵坑施工的要求。而要完成如此规模的围堰,需要稻草、麦草240万斤,10米长的粗草绳4万根,细草绳16万根,黏性土11000立方米!这些数字蕴含的工作量和准备工作,该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

负责技术施工的陈可言沉默了,梁兆鹏心里更是担忧:这里的老百姓肚子都吃不饱,哪来这么多草?没有粮食,又哪来的草?陈可言和梁兆鹏多次就这个问题进行了交谈。他们认真审核计算结果,但没有发现任何错误。这项技术,是长期生产实践中得来的,根据各地实践经验,围堰断面宽为水深的2~3倍,这是一个死数字,随意改动,将会带来失败。为了确保工程成功,只有把断面宽度适当加大。草土的结合体沉陷幅度较大,在具体的施工中必须留备足够的起高……

这可真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呀!红旗渠从1960年2月开始动工,经过十年奋战,先后于1965年4月5日总干渠通水,1966年4月三条干渠同时竣工,1969年7月完成干、支、斗渠配套建设。前后总投工5611万个,也才完成土石砌方2225万立方米呀;而这个工程,仅仅草土围堰,就要完成11万立方米的土石量。

*救命工程让每个民工充满希望。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工程进度已经不允许他们后退,各路民工,源源不断地来到指定地点。在黄河枯水季节来临之前,各项准备工作都必须要到位,任何一个环节的不足和欠缺,都会导致工程停滞或者到明年再重新施工。

民工团的团长洪镒,和副团长高仰昆、张保林,面对蜂拥而来的民工,忙得不可开交。不管面临的工程怎样,先安顿好这些民工的吃住是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他们经过事先研究决定,以公社为单位组建芦阳、五佛、寺滩、喜泉、正路、红水、中泉七个民工营。但这是一支两千多人的队伍呀!前来报到的民工自带口粮、木料、工具、灶具、被褥等必需的生活用品,如果安排不到位,那可真是会乱成一团糟。为了避免这一现象,他们在施工点周围事先踏勘,为各公社的民工划分驻地。

张开荣是芦花下塘村的生产队委员,二十三岁的张开荣受命带领社员前去报到。他们距离施工地点九十多公里。

鸡叫头遍的时候,张开荣就爬起身,背上老婆准备好的被褥和干粮往生产队的饲养院赶。按照计划,生产队的马车送他们到工地。在前往工地的二十四个人中,有八个女社员。没想到,等他赶到饲养院时,大家都已经赶到了。装好马车,就着朦胧的晨曦,大家出发了。

这个时候,李培福的名字已经走进了很多老百姓的心中。在各级动员会上,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个人的名字。李培福负责把黄河水引到景泰川,每个社员都得听他的安排和指挥。这个李培福,到底是个什么人呀?吹牛怎么也不打打草稿?张开荣压根儿就不相信黄河水能到景泰川。自古水往低处流,水还能从沟底里跑到山上去?这个省长也好,老汉也罢,这次可算是要丢人现眼了。张开荣一肚子自己的想法,但面对社员,还是咽下了几次就要蹦出嘴的牢骚。

经过一天半的赶路,他们在晚上到达了指定地点。这时张开荣才感觉到这个阵势有多大。整个沿寺的山坡上,沟壑里,都是从各地赶来的民工,他们这几个人算什么呀。没有工棚,没有住房,和衣在山上滚了一夜。好在深秋的天气还不是那么冷。

首要的任务就是先解决住的问题。张开荣组织自己的社员开始在山坡上挖地窝子。这种简易的住处,对他们来说并不陌生。二十四个人,一个里面住八个,最少也要挖三个。

晚上他们在山上睡觉,白天抓紧挖地窝子。一日三餐,都吃着从家里带来的炒面、馒头。第五天,他们总算挖好了地窝子,利用别的生产队打好的锅灶,做了一顿揪面片。吃的水,是直接从黄河里提上来的,浑浊的黄河水,只要稍沉淀一下,就变得清亮了。从黄河取水上山的时候,张开荣还在心里嘀咕:就这么一桶水,提上山都很艰难,怎么就能把黄河水送到山上去呢?

秋天的沿寺,透着秋的萧瑟,也呈现出秋的丰硕和美丽。山坡上的草,河堤旁的树,每天都在变换着不一样的颜色。汇聚在山上的民工,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处的艰难,更不在乎自己住在什么地方,吃几口炒面,喝点凉开水,满脸都是无忧无虑的笑意。稍有闲暇,不是在黄河边溜达,就是到芦阳县城逛街。躺着休息的时候,就敞开聊黄河水怎么从山下爬上来的话题,一个个争得脸红脖子粗,但黄河水爬上山头后的美景,却是每一个人诚心的向往。早来的民工,等着更多的民工赶来,越来越多的人,让他们慢慢自信起来,有这么多的人,就是再大的工程,也不愁干不下来呀。可是,这么多的人,怎么才能把黄河水弄到山上呢?抬吗?

这是当时真实的情况。前来报到的民工,大都是没有进过学校的社员,有些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肚子里装的一点墨水,还是在生产队扫盲班里学到的一些皮毛。但他们都充满了热情,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向往,更关键的是,他们有一副健康强壮的身板,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宽沟大队九个生产队,三百多社员步行来到沿寺。马车上垒着小山一样的被褥。早上七点多开始出发,到了下午五点多才到。他们驻扎的营地在沿寺的滩里。当晚没有饭吃,李智仁的肚子咕咕叫个不停,实在坚持不住了,他爬起身,吃了一阵妈妈给他装的炒面。第二天一大清早,李智仁报名去打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吃不上饭,还干什么活呀?大家伙都知道他不经饿,到什么地方,首先要操心的就是吃喝,有他在,这些事就不用愁了。

山里面的桦柴很多。柴叶子被季节染成了红色、深红色,最后就掉落在地上。一丛丛柴火,很像一朵朵深红色花朵,铺满一个又一个的山坡。李智仁粗壮的大手伸出去,连根拔下来,根本用不着镢头铁锹什么的。干这些活的时候,你总有一种感觉,好像这些柴火已经被人挖了下来,就等着他去拾一样容易。其实不然,力气小的,就是用镢头铁锹,也不是三两下就能挖下来的。身强力壮的好处呀!不大一会儿,李智仁就背了四次,堆起小山一样的柴火堆。别的生产队的感到吃惊:“你一会儿的工夫竟然干了我们五六个人要干的活?”

别的社员在挖地窝子。李智仁喊,你们加油干,我给你们做饭。找来三块石头,李智仁支起铁锅,添满水燃着了火。没有多的讲究,抓进去一把黄米,切了几个土豆扔进去,李智仁就开始和面。等和好了面,锅里的水已经沸腾。再往火里扔进去几棵柴火,李智仁开始揪面片子了。粗壮的手指,能揪出的面片子,也只能称为面疙瘩了。一阵风吹来,燃尽的柴灰、沙尘一起飘进锅里。没有菜,李智仁抓一把盐扔进去,再倒进一点醋,扯开了嗓子喊:“开饭了,开饭了……”

他们小队是全大队第一家吃到热饭的。甜米甜面,饭的香味毕竟不同一般,李智仁所属小队的社员们端了大碗呼呼啦啦吃出了一种气势,似乎整个荒滩里都飘着饭的香味。李智仁吃饭从不用碗,直接将饭盛进和面的脸盆,一口口吸进肚子里。其他生产队的人惊呼:“这家伙,这一脸盆就是我们五六个人的饭呀!”

地窝子挖好之后,没有时间晒干,李智仁背来柴火。在他看来,漫山遍野都是取之不尽的东西,只要肯干,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点着柴火烧干潮湿的地窝子,然后盖上顶棚入住。睡在暖和的地窝子里,社员们开心了,都夸李智仁办法多,李智仁憨憨地笑了:“只要你们让我吃饱肚子,让我干什么都成。”社员们一下子没有了声音。

没有得到答复的李智仁突然感到有点伤心,在黑夜里,他重重叹了口气。

李智仁所在的生产队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寺滩营宽沟连一排。他自然是这个排的排长了。

*当年建设者们住过的窑洞。能住上窑洞,算是好的住处了。

相比外地来的民工,五佛营的民工因为离家近,条件自然好了许多。但是只有营长蒋成林知道,五佛营,将在整个工程中,承担最重最艰巨的任务。他是五佛民兵营的教导员兼营长。五个连的民工,最多的时候达到一千五百人。但是,在所有的民工中,五佛营的民工更清楚这个工程的重要性,清楚这个工程对他们意味着什么。这是他们的救命工程呀,但凡参加的民工,都蓄积了一身的力量,等待开工的一天。蒋成林了解民工营的情况,深知这一点。但是,民工们的生活太困难了,当时的生活条件是相当艰苦的,不管是民工,还是干部,都从家里带上干粮炒面上工地。保管来耀天的家境不好,整天能看到他拿红枣在工地上和民工交换干粮,用换来的干粮填饱肚子之后,忙活自己要干的事情。五佛营的驻地在沿寺旁的沙河里,在地窝子上搭上椽子和竹帘子,就是民兵的宿舍。在这种条件下,民兵们的精神面貌仍然很好,干劲很足。黄廷福把民兵营的文艺和体育活动搞得有声有色。

大集体的生活,让很多人产生一种必然的依赖,这种依赖,是一种合力。自带干粮参加建设的民工,竟然没有一个人想过或者提出意见:这么大的工程,凭什么我们吃不饱肚子还要来干?在他们的心里,都很骄傲和自豪地认定:这是我们的工程,是我们自己的工程,为这个工程,就是倾家荡产也值得!

在沿寺山下大约五百米的黄渠两侧,生长着多年栽植的三千多棵杨树。这是五佛水管所营造的护渠林,平时精心管护,严禁砍伐。李智仁初来乍到,建地窝子的椽子少了,他就盯上了这些树木。要整棵砍伐,他还没有那个胆量。晚上他偷偷带人去砍了一些树枝,但很快被水管所的人发现了。正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水管所的人却笑了:“晚上砍树很危险,要砍,你们白天来砍,看上哪个砍哪个。”一句话说得李智仁惊讶不已。没想到水管所的人替他宽心:“这是我们的救命工程,是我们自己的工程,理当如此呀!”

为了解决民兵营建房所需木料问题,水管所毫无保留地献出了这些木材。有的时候,水管所的人亲自砍了送去。只要民兵营和工程团需要的东西,五佛人民都会无私地奉献出来,没有任何怨言。

也许,生长在黄渠边的这些杨树,更能理解人们对水的渴望,更能理解黄渠边的人们,那种无私的奉献是为了什么。

在各地民工完善自己住宿条件的时候,五佛营率先拉开了工程建设的序幕。

一期工程一泵站的建造地址选在黄河龙王炕上游一百米处。从沿寺沙沟到泵站只有几条羊肠小道,最宽的地方也只能过架子车,绝对谈不上行驶汽车。疏通道路是草土围堰和建设一泵站的关键。路不通,建筑物资运不进去,对工程的影响可想而知。

然而,修这条路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一面是刀棱山的悬崖峭壁——也许,龙王锋利的刀刃,就是从这里劈下了一块巨石扔进了黄河,一面是黄河和黄渠,要想修通施工要道,不仅要占用一部分黄渠,还要再学龙王,从陡峭的山上劈下更多的石头。

这项艰巨的任务,经研究决定落在了西源民兵连的身上。西源民兵连二百多民兵,在连长指导员的带领下,开始了劈山斩渠的鏖战。紧邻黄河的黄渠好办,铲平,推倒,黄渠两边的树木,水管所已经给工地砍伐得差不多了,工程量不大,但是,七八米高的悬崖峭壁,实在是一块难啃的腰节骨。但为了打通这段咽喉要道,指挥部做出决定,要人给人,要物给物。在具体的施工中,为了加快进度,少一点劈山的难度,施工的民工打起了望河楼的主意:炸楼,总比劈山容易一点吧?张泰山连长和张清治指导员一商量,决定炸楼。但只炸了一小部分,现场的技术人员赶紧过来劝阻:这个望河楼,可是文物古迹,千万不敢破坏了。一句话,吓得他们再也不敢打楼的主意了,只好咬着牙,和坚硬的岩石开始较量。

苦战十五天,总算完成了长两公里宽八米的进场公路。

初战告捷,蒋成林长出了一口气。作为营长,如何完成上级交给他的任务,这个压力只有他自己知道。尤其在那个特定的年代,稍有不慎,一顶帽子就会把人压倒在地上。但通过这个小小的尝试,他感觉到了民工们不容小觑的力量:只要组织得当,就没有干不成的事情。

草土围堰的施工方案定了下来,因为五佛营的民工都生活在黄河边,不害怕水,很多人都会水,所以指挥部决定由他们承担草土围堰的一线施工。但是,民兵营从上到下,竟然没有一个人相信用草和土能堵住黄河水。蒋成林找来黄廷福:“你不要再只搞唱唱跳跳的事情了,要统一大家的思想,消除大家怀疑消极的态度,坚信必胜的信心很关键呀!”

在那个年代,思想政治工作似乎很好搞,借用李培福的话,“谁反对就批斗谁”,“谁捣乱就批斗谁”,很快把不相信的怀疑,打压到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