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妇女主任

十七岁的妇女主任

五佛西源大队的张九麦那一年才十七岁,但比沈庆云小很多的张九麦已经是西源大队的妇女主任了。

1953年出生的张九麦姊妹八个,她排行老四,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张九麦的家离河边不远,河水的喧闹伴着她长大。懂事的张九麦很快就帮家里干活了。在她六七岁的时候,冬天就能到黄河取冰拉水,这在如今实在是不敢想象的事儿,就如她传奇一般的经历令人愕然。张九麦从四岁开始到耕读班读书,早上半天上学,下午在家做家务,坚持到六岁就不念书了,七岁就开始在生产队出工。

敦敦实实的张九麦过早地结束了自己的童年,开始成人一般的生活。她和成人一样,背起背篼,平田整地。背不动不要紧,可以少背一点,但张九麦小腿迈得飞快,一天也能背出成人的劳动量来。张九麦不害怕劳动,在她的身上,你似乎才能理解什么是热爱劳动。但张九麦害怕饿肚子。早上从炕上爬起来,洗洗脸就吃馓饭,用黑面做的馓饭差不多和麸皮一样粗糙,但若能塞饱肚子,一天就不受罪了。中午带的午饭是妈妈炒的黄豆,姊妹几个一人半把,实在饿极了,这半把黄豆还是有点用的,放嘴里嚼嚼,嘎嘣脆,豆香味会直入心底,吃到肚子里的黄豆,经过胃液的浸泡,会慢慢变多变大,饥饿的感觉随之不见。晚上收工回来,只能用面糊糊哄哄肚子,清得能照见人影的面糊糊里,大多是铁莲莲草的叶子。铁莲莲草是猪最好的饲料。一家人收工回家的时候,每个人都捎带着拔一些铁莲莲草,嫩的叶子人吃,其他的喂猪,慢慢长大的猪没有饲料的追肥,但也能卖个三几十元钱,不仅完成了生猪的交售任务,还能换回家里的零用钱。但是面糊糊几泡尿就被排泄得干干净净,晚上老被饿醒过来,被哄骗的肚子加倍折磨他们,等天亮的过程似乎更加漫长。

张九麦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大姑娘的模样了。这时大哥张久存已经十七岁了,有过背粮经验的大哥带了张九麦去背粮。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眼看就要过年了,但家里的粮仓已经见底。在那个年代,背粮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相反,有着到外面闯荡的期待和惊喜。没粮吃饿肚子,才是丢人的事情。大哥带她从一条山扒上了拉煤的车。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第一次看到火车。那是个晚上,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些火车是一个呢,还是很多个排了队在往前跑。哐当哐当疾驰而过的火车,总让她想起姊妹们一起下地干活的情景。但是惊喜和激动很快被寒冷冻结。他们在火车停下的时候,扒上了一个敞车车皮。大哥很有经验地招呼一起背粮的四五个人,挤在车厢的一个角落,腿上盖了用来装粮食的毛口袋。火车开动了,冷厉的风很快冻硬了车皮,张九麦感觉像坐在一个冰窟里一样,冻得实在受不了了,她只好坐在哥哥的怀里,哥哥用破旧的皮袄把她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到了中卫,张九麦和大哥一起乞讨。背着装粮的口袋,拿着一个陶瓷碗,全身补满补丁的衣服,就是他们想要说的话。张九麦和哥哥因为年幼,得到很多人的同情,要起来自然方便许多。在一户人家,张九麦看到几只鸡在抢食白大米,竟然馋得流下了口水,几乎是不假思索,俯身和鸡抢食了起来。那家主人看到这个情景,流下了眼泪,额外给张九麦多装了一碗大米。那次讨要,张九麦背了四十斤,哥哥背了六十斤。背上粮食的喜悦,很快被沉重消磨,越背越沉,越走越沉,最后沉重到欲哭无泪的地步。兄妹俩走了两天才到火车站,又扒上火车到了一条山。辗转到了家里,一放下米袋子,张九麦也不知是哪儿来的伤心,直接放声大哭……但是背粮的经历在此后仍然持续了几年。

可是,即便如此艰辛的生活,仍然让她感到阳光的灿烂。每天的广播里,总是革命形势一片大好的激昂,革命歌曲总是那么豪迈地缭绕在田野,随风舞动的红旗,让湛蓝的天空变得生动。每每在这个时候,张九麦的心情就会好起来,无穷的力量在她日渐成熟的身体里涌动。十二岁的张九麦,因为勤劳,因为会干活,很快成了铁姑娘班的班长。这是何等崇高的荣誉呀!可是张九麦却不在乎这些,她只觉得自己还能干许多活,因为身上总有用不完的力气。

铁姑娘班的任务是种水稻,搞试点。十几个铁姑娘白天插秧,晚上打炕。打炕就是拆除已经烧了几年的土炕当肥料,施肥给稻田。妈妈说,她们是把绣花的心思用在了种地上。张九麦觉得妈妈说得没错,她们就是在绣花,几乎都能把稻田里的稻子数清楚了。长势喜人的稻子赢得了大家的称赞,也让她们这些铁姑娘倍感光荣。多干活,干好活,正值青春的身体充满干活的欲望,晚上睡不着觉,张九麦一声吆喝,姊妹们就笑嘻嘻地下了地。月光朦胧,稻穗摇曳,镰刀清脆的嚓嚓声混合了河水的喧响,在夜空里飘荡。张九麦直起腰身提议,说我们唱支歌吧。很快,田野里就响起姑娘们美妙的歌声,这些歌大都是东一句西一句,从《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到《红岩》,再到《妹妹找哥泪花流》,等唱到“不见哥哥心不甘”的时候,姊妹们就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团,互相追问哪一个才是自己心不甘的哥哥……

黄河之夜,因为这些青春的歌声和向往而变得生动浪漫了许多。张九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干,只觉得人人都应该这样去热爱劳动,热爱集体。多好的生活呀!多生产,多劳动,才会有更多的粮食。“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理论张九麦不理解,但多干一点活就会多一点产量这个道理她深信不疑。她的劳动和付出,也不是说为革命,为集体,反正就是想方设法多干活,干到别人的前面。

可是,有限的土地却不能给他们更多的粮食。人均三分地的尴尬,面对需求量不断增多的村民,显得捉襟见肘。一年辛苦下来,第一先交国家公粮,第二留下来年的籽种,第三留下牲口饲料。三留之后,剩多剩少,才是老百姓的口粮。一口人,一年也只能分到二百多斤粮食。不够的部分,只有自己去想办法了。

十五岁,张九麦入了党,并被安排到大队工作。她先后担任妇女主任、民兵连长,十七岁就成了大队妇女主任。已经成为公社书记的张永泰,很为这个家乡的铁姑娘高兴,他极力称赞张九麦的成绩,而且鼓励她继续努力:只要努力,就会前途无量,就会有更多不敢想的收获。

沈庆云没有张九麦的快乐。不同的身份,自然在这个集体主义的群体中有了不同的生活。地主子女这个印章,如同过去刺配充军的要犯,有着明显的标志,那些贫下中农的子女,谁都可以叫他一声“地主娃子”,谁都可以检举揭发他的不轨言行,他只能远远躲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看着眼前的热闹,面对着越来越让自己无力承受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