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心里的草湖

留在心里的草湖

民勤解放的时候,刘治国才二十岁左右。正如很多农家孩子一样,给猪铲草,给羊割草,都是必须要干的活计,也是他童年必须要有的经历。

在民勤县西渠镇水圣村湖边住,这些活实在不算什么。那时青土湖还有很多水。为了安全,刘治国要随大人去铲草。进草湖可热闹了!家家户户套上牲口赶着大木轮车进沙窝到草湖里铲草,一去就是半个多月,吃、住都在那里……那是多么惬意的生活呀!

那时候的沙漠不像现在这样可怕。在连绵的沙丘后面,在沙漠里的低洼处,年年都会长出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那就是草湖。草湖里长的主要是芦草,有一人多高,人走进去就看不到了。草湖深处还有湿地,有飞鸟、野鸭、狐子、野兔、刺猬等野生动物。在沙漠边,成片的沙枣树、红柳墩、梭梭、毛条、桦棒随处可见。

刘治国知道,对于家乡人来说,铲草可是一年中的大事。

每年农历的七月底八月初,当地的小麦刚收割完毕,人们就开始进草湖铲草,以储备冬、春两季牲畜的草料。在那个年代,牛、马、骡、驴和骆驼是人们开展农业生产和运输的主要工具,因此进草湖铲草可是一年中的大事。家族大的人家每年都会派十几个精壮劳力进沙窝铲草,进去后每家都会圈出一大片草湖日夜铲草,人力单薄的人家只好圈小一点。

铲草也是十分艰苦的活。人们先是用铲子或镰刀将湿草铲倒,然后将草铺在沙丘上晾晒,晒干后捆起;因为一个木轮车的承载能力有限,晒干就可以多拉些草。白天人们顶着烈日不停地铲草,晚上又要将晒干的草捆堆。有时遇到下雨天,人们冒雨铲草,雨太大就躲进由草垛临时搭建的“家”里,但雨水还是会不断地从头顶滴下,又湿又冷。

在草湖里,随行的妇女们除了铲草每天还要做两顿饭。沙漠里没有灶,人们都是用三个石头支起一口铁锅,燃起捡来的牛粪。水则就地取,那时水位高,几铁锹下去,就可挖出水来。女人们手脚麻利地做起了白水拉条子和揪面片。但一遇到刮风可就惨了,锅里、碗里、面里都刮进了沙,面吃起来硌牙。除了中午和晚上的两顿饭外,人们最常吃也最爱吃的就是西瓜泡馍。一个大西瓜用指甲在中间掐一条线,然后双手一磕,瓜就分成了两半,一人捧一半,用红柳棒削成筷子,先将瓜瓤吃掉一部分,再将干粮泡在瓜碗里,瓜就成了现成的碗,蘸满瓜汁的干粮吃起来格外香甜。

“不管条件多么艰苦,人们还是能够快乐地劳动。夜色降临,人们围着燃起的篝火,吹笛子的,大声唱的,开玩笑的,划拳喝酒的,热闹得很,那时候人穷但很欢乐……”在刘治国的记忆中,进草湖是艰苦的,但更多的是快乐。

*原来的草湖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草铲完后,人们赶着满载干草捆的木轮车,一个接一个地排成浩浩荡荡的骡马队走出草湖,走出沙漠,回到村庄。刘治国说:“那时候的人们从来没有担心过第二年会没有草可铲,也从来没有担心过风沙会吞噬自己的家园。”

说实在的,铲草就是给他们这些孩子一个玩耍的机会。又高又密的青草迎风摇曳,不大会儿就会铲上很多。铲好青草之后,就是属于他们的快乐时光了。

湖水边的芦苇丛里,生活着很多野鸭子。野鸭子在那里抱窝生蛋孵小鸭。掏鸭蛋、摸鸭子可是他们最爱干的事了。当大人们卷起旱烟,在草地上休息时,他们已经卷起裤腿,向野鸭子的家园逼近。一个野鸭子窝里,总有十几个鸭蛋,他们一口气能摸上十几窝。摸来的鸭蛋,要么自己吃,要么卖了。一个蛋两三分钱,多掏几次,就是一笔不小的积存了。如果运气好,遇到一只笨拙的肥鸭,那可就是一顿令人兴奋的美餐了。用湖泥包裹了取了内脏的鸭子,埋在柴火的灰烬里耐心等待,等到湖泥干透裂开,肉的香味就在草地上飘散……

刘治国在水的世界里慢慢长大,他惊讶地发现,给自己欢乐的水慢慢少了许多,连脚丫子都难淹没了。是自己长大了,还是水真的少了?

不容置疑的事实是,自己长大了,但水确实少了,湖面用看得见的速度逐渐萎缩,最后干枯。沙子在风的搬运下,慢慢堆起一个又一个的沙丘。但是地下水很浅,在湖区,挖上一米多深就会冒出清澈的水。白刺棵子、红柳、沙枣树、白杨树,还能茂盛地生长。

50年代初开始修建的红崖山水库,终结了湖区最后的自流水。刘治国结了婚,并很快有了孩子。他知道,自己和孩子将要完全面对另一种生活了。

刘光荣是刘治国的第一个孩子,刘光荣的童年,已经没有了父亲所拥有的快乐。那种来自自然的快乐,是刘治国所不能给予的;就连最起码的生活所需,他也没有能力提供给儿子了。

刘光荣的童年很难和幸福扯上关系,没有幸福,只有屈辱。他的童年在光屁股和饥饿中慢慢流逝,大一点的时候,才有了一件上衣。童年的冬天,大都是蜷缩在土炕上度过。而夏天,大漠的阳光会把他晒成一个黑人。好在村里的孩子情况大都相同,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十二岁的时候,刘光荣在父亲的决定下上了小学,因为这个年岁,还不是去生产队劳动的时候,但这个岁数也错过了上小学的最好时机。

“多少识几个字,总比一个字都认不得要强一点。”这就是家里人要他去上学的想法。可是要去学校报名时,他却没有一件可以遮体的衣服,只好借了邻居魏昌荣的裤子。第一次穿这么长时间裤子,让刘光荣兴奋了好长一段时间。虽然报完名之后,又还给了人家,但这种兴奋还是牢记在了他的心中。

*刘治国和儿子刘光荣,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更多的则是对眼前对明天的担忧。

没有衣服穿可以将就,但吃不饱肚子就会要人性命了。1959年,1960年,民勤大旱,没有多少水可以灌溉土地,队里也没有可以吃饱肚子的庄稼了。村里人只好到青土湖去打草籽。长势很好的碱柴、香麦籽养活了很多人。榆树树皮都剥光了,剥光了的榆树,一个个赤裸裸挺着惨白的身子,直到所有的叶子枯萎掉落。接下来,村里人烧着吃羊皮,皮鞋帮子也烧着吃……只要能吃的东西,都会被找来填进肚子。每年春天种地的时候,刘光荣们快乐的日子就来了。他们这些孩子像一群麻雀,奔跑在田间地头,在这里总会有一些种子遗落到地上,小心捡起来,放在嘴里就吃。麦子的香味竟然是这般美好呀!

刘光荣靠着每年三四元钱的助学金读完了初中。1974年初中毕业后,二十岁的刘光荣自然而然地参加了生产队的劳动。生产队虽然有大面积的土地,但是石羊河再也没有多少来水可以让他们灌溉,天不下雨,每亩地的产量也就上不去。一家人在生产队里辛辛苦苦干一年,六口人一年只能分二百多斤粮食。那可真是欲哭无泪的日子呀!没吃的就去借粮食,可是家家的情况都是半斤八两,谁家会有余粮借出来?一个工虽然能值一两角钱,一年也能分上几十元钱,但这些钱用来买回销粮尚且不够,哪有闲钱做衣服穿?直到此时,刘光荣才算理解了自己光屁股的童年是多么无奈。村里很多人为了吃饱肚子,跑到河套平原逃荒,慢慢就定居到那里了。

这不能不说是为了解决问题而采取的无奈之举:因为缺水,才修建了红崖山水库,目的是把最后的一点水集中起来,统一管理使用。但水库里积存的水也没有多少,要想活命,要想吃饱肚子,只能想其他办法。

从水乡泽国到满目黄沙,从瓢舀鱼儿到打井找水,没人想过其间的因果关系。而人们的抗争,却在不知不觉中推动这种恶性循环。刘治国、刘光荣父子很长的岁月,都是在为水而战。

村里开始兴修水利。青土湖留下的丰富的地下水资源,成了村里唯一的指望。先是打锅锥井,这种简单的井直径一米左右,先放好水泥圈子,慢慢掏下去,一圈一圈往下放,挖上五六米、八九米到十几米就有水了。后来挖二十几米都很难挖到水了。取水的工具也很原始,用漏斗、撬杆、压杆、水车,用驴拉,用人力把水提上来灌溉。后来又发明了手摇的水车,一天能浇几分地;水车改用驴拉,一天能浇一亩多地。不管是人力还是畜力,取水都是一个苦差事。摇水车,一天下来两只手臂都放不下来;赶牲口,一天下来两只脚都肿了……

因为身强力壮,刘光荣这个岁数的年轻人都是挖井的好劳力。刘光荣不明白,虽然大家都吃不饱肚子,都穿得破破烂烂,但在一起总是那么热闹、快乐。而这种快乐和热闹,又给了他们使不完的力气。慢慢地,他们也掌握了水的深浅和甜咸,浇地的水可以深一点,咸一点,而吃的水一定要浅,要不就吃不成了。村子里的人每天早上早早就去抬水,迟一点就没有甜水了。踏着公鸡的尾巴起床,并不是勤劳,而只是为了那一口甜水。

柴油机的出现,为开凿机井,提供了条件。一个社有一眼机井,就能浇灌一百多亩土地。虽然要有成本,但效率高,减轻了人们的劳累。机井的出现,让贫寒的日子慢慢好转。刘光荣记得,村里最后有两眼机井,可以浇灌二百多亩地。

细心的刘光荣记得,70年代、80年代初的锅锥井,深度只有十几米,浅机井用了七八年;之后,井的深度不断增加,从三四十米到五十米,90年代之后,深水井用了十几年,深度到了三百多米。有一天晚上,刘光荣和父亲刘治国闲聊,他说:“按照这个速度,是不是还要打更深的井?”父亲自然给不了他肯定的答复,只是不着边际地说:“你没见吗,那些榆树、白杨树早就死光了,更别说红柳了。”

更何况深水井的水不能多浇,一年只能浇一次,浇多了土地盐碱化很严重。“井水苦呀,驴喝了也摇头。”可是红崖山水库的水,一年才能给他们浇一次安种水。

生态用水的断流加上无节制提取地下水的恶果,却慢慢显露了出来。随着地表植物的大面积死亡,风沙越来越大,特别是每年春天的沙尘暴,总会在小苗正要出土或者刚钻出地皮之时不期而至。狂暴的大风,有时会像刀子一样把地皮刮干净。

*遗留下的简易绞盘,仿佛还在讲述着当年打井取水的苦难岁月。

生活自此又有了新的内容,每年的春天和秋天,刘光荣们不得不治理风沙。风没办法阻拦,但沙子却可以用麦草压住。他们从青土湖边开始用麦草压沙,在麦草中间栽上梭梭。酷烈的生存环境,又动摇了一部分人的信心,有些有门路的人家,拖儿带女远走高飞,留下一座座破败的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