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讲迷信讲良心

不讲迷信讲良心

工程按照预期的进度顺利进行,李培福也不愿在现场办公室待着了,一有时间,他就到工地去,实地查看工程质量。他知道四号隧洞施工的艰难,所以老在心里嘀咕。衬砌完成后不久,他决定亲自去看一下施工结束后的隧洞质量。

到四号隧洞,吉普车只能绕道四井沟,李培福决定徒步穿越隧洞。可是,隧洞工程虽已结束,但还在养护阶段,隧洞里有许多积水。化成怕总指挥的老寒腿受不了,就说四号隧洞长近五百米,徒步穿越需要时间,还要去其他现场,恐怕一天时间视察不完。

李培福笑了:“工人们修都修成了,我们走还走不完?一天走不完,走两天,两天走不完,走三天,总能走完吧?”

化成又劝说:“隧洞虽然已经竣工,但还在养护阶段,恐怕安全上有问题。”

“走走都怕安全上有问题,还怎么上水?”李培福收起了笑容,不满地看了一眼化成,自顾自往隧洞里走。其实,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所谓的安全呀。

化成看拦不住,就赶紧跑到前面引路,警卫员跟在后面保护。隧洞里的电灯泡还没有拆除,这时全打开了,养护隧洞时流下来的水,静静地在地上流淌,在灯光映照下,反射着幽暗的光。化成要李培福换上雨鞋,李培福似乎还在生他的气,执意不肯换,赌气般挽起裤脚,脱了鞋袜,拄着拐棍,光脚在隧洞蹚水行走。偶尔打个趔趄,警卫员忙上前搀扶。李培福挥挥手拒绝:“不用,不用,我老汉三条腿,还不如你们两条腿哩!”

*当时,架子车在建设工地上大显神威。

用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完隧洞,李培福坐在隧洞口,一边用袜子擦脚上的水,一边说:“光着脚才能感受到洞底衬砌是否结实,有没有裂缝。很好,我的脚是硌得有点难受,但隧洞质量完全过关,我心里有底了。”说着,将擦湿的袜子往衣服口袋里一塞,光脚穿上鞋,继续前行。

这次视察,更坚定了李培福“国庆上水”的决心。

总干五泵站施工的喜泉营民工,为了促进度、赶工期,和工人、技术人员紧密配合,夜以继日拼命大干。

来自喜泉的张延英就在这个工地上干活,她主要的工作就是在高空运送砂浆。延英的五哥在一泵站施工,筛沙子,完了用水洗干净,兑上水泥再和成砂浆。还有一个亲人,在三泵站干活,没人知道延英的这个亲人是谁,但是只要一想到这个亲人,延英的脸就发烫发红,心跳得比平时更加厉害一些。害羞的姑娘低了头,眼睛偷偷看着别人,猜测其中的哪一个,是不是知道了自己的心事。

这三个工地,都在刀棱山附近,串在一条线上,相距最远的有十多里路。虽然不见面,但张延英在想着她的这两个亲人,两个亲人也在念着她。十多里的路上,载满了他们的思念和牵挂。

夏天的刀棱山很耐看,山的雄伟在红褐色的岩石下,虽然孤独傲慢,但毕竟多了一些温暖的色调。各种植物,一丛丛,一朵朵,点缀其上,绿色又给山谷许多情调。斜挂在山崖上的山丹丹花,摇曳出万种风情。各种不知名的鸟儿,扇动灵巧的翅膀穿梭其间,叽叽喳喳的叫声,在喧闹的施工声音中显得格外悦耳。

想是想,但延英不敢耽搁了手上的活儿。那天晚上,等哥哥开会回来,他们一家人可是一夜未睡呀。头发花白的妈妈很高兴,她似乎从未见妈妈如此高兴过。按照妈妈的意思,只要工地需要,他们姊妹几个都可以去,但是,最后只定下了五哥和自己。

第二天,延英找借口跑出了家门。哥哥妹妹也许不知道她去做什么,但是妈妈知道,知道情况的妈妈也不说破,仍由着姑娘去。大了的娃娃,就有大了的事情。多说无益,不如不说。

其实,张延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她想告诉自己的心上人,她要去工地干活了。可是路途又太遥远,更何况,自己一个姑娘家,没结婚就去婆家,是会被人笑话的。漫无目的行走在山路上的延英,脚步轻盈,姿态灵巧。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经别人介绍认识了闫穆智之后,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山里娃。在深夜里,她偷偷问自己:你喜欢那个人什么呀?她想来想去,还是这样回答了自己:就喜欢他那双毛茸茸的眼睛呗。妹妹张延菊很吃惊她的想法,很严肃地告诉她:“你竟然喜欢他的眼睛!眼睫毛长,吃人的狼,你娃小心着些。”延英笑了笑,撇撇嘴,不屑一顾。

两人按照乡俗订了婚,订了婚,自己就是人家的人了。既然是人家的人,就没有什么秘密瞒着人家了。走在山路上的延英,却迎面碰上了骑着自行车赶来的闫穆智。

原来,闫穆智这么一大早赶来,就是要告诉延英,他要去工地干活了。延英听了一阵高兴,原来,两个人想到一块去了。

这一年,闫穆智二十一岁,张延英十九岁。三个人都来到工地上,参加了景泰川电力提灌工程的建设,他们都牢记老妈妈的话:“这个工程是自己的,要当自己家的活去干,千万不敢偷懒了。”

从来就把妈妈的话当成行事准则的张延英,在工地上可是干出了名堂。她不声不响,吃苦耐劳,常常一个人能干两个人的活。从小就在家里劳作的延英,眼睛巧,能看见活儿,不使蛮力,很多人都爱和她搭伴儿;延英脾气好,遇到什么事情都是笑眉笑眼的,从不耍脾气。她好像永远也不知道累,收工了,帮厨房烧火做饭,给大家烧开水,总是嘻嘻哈哈,乐乐呵呵的模样。久而久之,她有了“铁姑娘”的称号,调皮的民工说:少了张延英,一天不踏实。

在工地干了大概有半年的时间,闫穆智来找张延英,红着脸半天说不出话。延英急了:“你赶紧说呀,我还要干活去呢。”

闫穆智总算张开了口:“我们家里人请介绍人去你家了,说赶紧把结婚证领了,下半年能结婚就把婚结了。”

延英涨红了脸,半天后点了点头:“反正已经给了你们家了,你们说咋办就咋办吧。”

闫穆智来后的第二天张延菊就来到了工地上,延菊说:“妈妈让我来顶你几天,要你回家去。”

延英问:“要我回家干什么?”

延菊瞪了她一眼:“你装啥装呀?我不知道,你回家问妈妈去。”

原来,妈妈怕领结婚证耽搁工地的活,专门打发延菊来替她。延英安顿好妹妹之后,就回家了。

从福禄水到兴泉,有四十里路。领结婚证毕竟是个大事,闫穆智穿戴一新,骑自行车去了延英家。前往公社的路,是个下坡,闫穆智载着张延英,一路骑得飞快。张延英坐在闫穆智的身后,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她说:“等工程修好了,我们结婚后,就去种水浇地,就在那里安新家。”闫穆智连连点头。

然而到了公社,事情却发生了变化。原来延英的岁数报错了,她实际已经十九岁了,但在公社的户口名册上才十六岁。公社的人态度很坚决,张延英争辩了几次,都不答应。

结婚证没领上,两个人谁都不高兴,回家的路是上坡,闫穆智干脆推着自行车,两个人闷闷不乐地走。

延英嘟囔着嘴小声辩解:“没领上,又不是我的错。”

闫穆智很失望:“你们家也是,一个岁数都报不准确。”

延英提高了声音:“谁知道是谁的错?反正是你家的人了,迟个一两年能把你急死?”

闫穆智一听,不吭声了。但气氛慢慢缓和了许多。在坐下来休息的时候,延英在衣服兜兜里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东西,是一双绣着并蒂莲花的鞋垫子:“原想着领了证给你,这会就给你吧,你就当领上了……”

闫穆智接过鞋垫,心里一阵温热,也从衣服兜兜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十元钱,塞进延英的手里:“那我们就等几年吧,几年,很快就过去了……”

两个年轻人,重又回到了工地,各干各的活。有一天,闫穆智的舅子哥,也就是延英的五哥,来到三泵站给他送好吃的,原来舅子哥回家去了,老妈妈烙了韭菜盒子,安顿他一定要送到闫穆智的手里。闫穆智吃了韭菜盒子,才知道给延英的一份还没送,就和舅子哥一起到了五泵站。那会儿正是中午的时候,在延英住的地窝子里,大家一起坐了半个小时,有说有笑吃完了老妈妈做的韭菜盒子。

闫穆智怎么也没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和自己的未婚妻相聚,张延英也没想到,这一别,竟然成了永别。

*回想起当时的情形,闫穆智露出了难为情的笑容。

两人分别后,各自干着各自的活,一个月的时间里,再也没有见过面。1971年5月25日凌晨,正在上夜班的张延英穿梭在五泵站砌墙的高架上,她拉着装满砂浆的架子车,快步奔跑,突然,她一脚踩空,踏翻桥板,从六米高的排架上跌落摔伤,等大家把她送到医院,延英已经停止了呼吸……她再也无法和自己的心上人去领结婚证了。

正在三泵站干活的闫穆智听到消息后,人如木头般站着不动了。报信的人以为他没听清楚,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你婆娘掉下来摔死了。”

闫穆智突然就放开声号啕大哭,他蹲在地上,抽搐着肩膀,泪如泉涌,吓坏了报信的人。工友们都上来劝说,消息不一定是真的,让他先别哭。闫穆智的哭声再也止不住了,他知道,没有人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相同的消息接二连三传了过来:人已经送医院了……送医院之后才死了……是掉下来就摔死了……

闫穆智再也待不住了,撒开脚丫子跑开了。三泵站距离县医院四十多里路,闫穆智找了条捷径,翻山越岭赶过去,山山岭岭都撒满了他的伤心。等赶到县医院他才知道,延英的尸体已经被运走了。闫穆智坐班车赶回家里,第二天一大早就骑车子赶去张延英家里。

景泰川电力提灌工程指挥部、景泰县政府、民工团派出的人已经来过延英家了。事发民工团,洪镒首先派出干部,前往喜泉福禄水大队张延英家中报信,老妈妈在听说了消息的一瞬间,感到了天旋地转,双腿突然变软,整个人软塌塌地瘫在了地上:“你们……是说我的延英吗……”

来人急忙把她搀进屋里,悲痛欲绝的老人泪如泉涌,浑浊的泪水流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正当来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老妈妈深深叹了口气,这口气,仿佛在胸中积了很久,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沉重而悠长。这位饱经风霜、历尽艰难却善良慈祥、通情达理的老人,叹过这一口气之后,恢复了平静:“延英是个好娃,我知道她干活是不会偷懒的,只是,她再也看不到黄河水上来的样子了……家没事,只要这里的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再不挨饥受饿,我女儿死了也值得!”

闫穆智来到老人身边,老人抓住闫穆智的手,眼睛里翻卷着泪花,但就是不肯流下来:“亏了你了,延英走了,你们连个结婚证都没领上,害你等了这么久……”

张延菊擦了妈妈的眼泪,她把姐姐生前偷空做的鞋垫子、绣的枕套交给闫穆智:“这些都是姐姐准备你们结婚用的东西。”

老妈妈看看闫穆智,再看看张延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李培福听了汇报,激动地手都有点颤抖。他安排自己乘坐的北京吉普,接来张延英的妈妈,准备参加张延英的追悼会。各工区,民工团,民兵营、连都派代表参加了张延英的追悼大会,李培福借此机会,号召全工程开展向张延英学习的活动,各工地广播,开始大力宣传张延英的动人事迹。

追悼会结束后,张延英的妈妈住到了指挥部。当天晚上,指挥部、四工区、民兵团、喜泉营、福禄连的领导在慰问张延英母亲的同时,征求她的意见,问她有什么要求,有什么困难需要解决。这位坚强的老妈妈想了想说:“延英是在为景泰人造福的工程上牺牲的,当妈妈的能不难过,能不心疼?延英是因公出的意外,我不能怨悔呀。我只有一个愿望,叫延英的妹妹四姑娘延菊顶上,来工程上继续干,等有一天黄河水上来了,延英也就能安心了……”

在场的领导们偷偷抹起了眼泪,谁也想不到,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老人,竟有如此宽阔的胸襟,如此不同一般的见识。

其实,认真翻阅历史,中华民族的历史上,如张延英妈妈这样目不识丁却非同一般的女性大有人在。许多名人的母亲,大都没有多少文化,但是,这些女性骨子里浸染的传统文化,却使他们对自己的儿女言传身教,给他们不一样的教养和追求。岳母刺字也好,孟母断织也罢,都是这种文化的具体体现。忠孝传家、勤俭持家、尊老爱幼、明事知礼……是她们遵守的做人原则,也是她们教育子女的主要内容,这些内容,构成了中国女子最好的文化修养。在封建时代男权当道的社会,正是这许多普普通通的女子,给自己的子女灌输了足可以让他们顶天立地的素养,孕育了美好的品质,传承了中华民族优良的传统文化,这一切,和念书多少无关。

领导们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他们当场表示同意,欢迎四姑娘来工地。第二天,延英的母亲回家后,又把延英的妹妹四姑娘延菊送到了景电工程上班。

其实,四姑娘延菊知道,那天晚上,妈妈就对家里人说了:“水还没到景泰川,要坚持修,死的已经死了,就让四姑娘续上,接着干。”

从此,延菊就成了整个工地的四姑娘,工地给予她细心的照顾。在李培福的亲自安排下,延菊戴着红袖章,背着枪,站岗放哨。这也是一个较真的姑娘,对工作认真负责,有一次来了七辆小车,但没有出入证,四姑娘坚决不让进入工地,后来为这事,她还受到了表扬。

处理完张延英的后事,李培福一直念念不忘,张延英妈妈的行为,给了他很大的触动,他一直寻找着改变这家人命运的机会。没事的时候,他就去看看张延菊,叮嘱她:“你没有文化,除了执勤,要坚持学习,先积极加入党组织。”

曾在一段时间里,李培福计划安排张延菊带工资上学,李培福对张延英的妈妈说:“已经走了一个,这个就不用留在农村了。”

然而,事情却突然出现了变故。这位坚强而倔强的老妈妈婉转拒绝了李培福的好意,妈妈说:“共产党不讲迷信,讲良心。三姑娘走了,四姑娘就要顶上去。顶她上班,也要顶她嫁给闫家娃娃。那是个好娃娃,他等延英等了这么长时间,不能亏了人家呀,要不,我的良心一辈子也不会安稳的,延英在地下也不会安稳的。”

李培福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以后就让她去上班,政府出面解除婚约吧。”

*张延菊不仅顶替姐姐来到了景电工程,同时也按照妈妈的意思,最终嫁给了闫穆智。

却不料,老妈妈的建议和想法,也遭到了四姑娘张延菊的坚决反对,她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妈妈的决定,坚决不愿意嫁给这个“眼睫毛长,吃人的狼”。她倒不是真的对闫穆智有什么偏见,只是,李培福描绘的前景实在是太美好了。

但是,妈妈态度却很坚决。她的理由似乎很简单:“做人要有良心,你姐姐欠下的债,你必须去偿还。闫家娃娃为了等你姐姐,岁数也大了,这会说不下媳妇,要是打一辈子光棍,我们家就是罪人,天理难容。你就是穿金戴银,一辈子也不会踏实的。做人,不能不讲良心呀……”

老妈妈能拒绝李培福这么大的官员的建议,也采取了不同一般的措施。有一次,张延菊回家,正在厨房做饭,老妈妈走进来,突然跪了下来,老人面无表情,还是那几句话:“人要讲良心,你还要妈妈的话,你就嫁给闫家娃,不要妈妈的话,你愿意干啥干啥去,妈不拦你。妈下跪,是跪给天上的神灵,地下的鬼魂,也让他们看清楚,我这个老婆子不想做坏良心的事,我已经尽力了……”

张延菊扔下菜刀,和妈妈抱头痛哭,她再也不愿意让妈妈为这个事情犯难了,她一连声地说:“妈妈,你起来吧,我答应,我答应,我一切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