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患难夫妻

一对患难夫妻

达慧中和丈夫李士元在前往景泰的卡车上颠簸着。夫妻两个谁也不说一句话,而心情却如无根的浮萍,也随着卡车上下颠簸。他们不知道要去的地方,又将会如何对待他们的到来。1969年,这个寒冷的冬季,似乎冻僵了他们所有的想法,一种任凭命运摆弄的无奈,清晰地写在他们无助的脸上。

他们想不通,随着林彪的一号令和“文革”的斗、批、改,一个好端端的水电部西北水利水电勘测设计院似乎在几天时间里就给拆散了,而他们也莫名其妙地被打成“保皇派”。如他们这样的“老保”,只有听从调遣,被分派到条件最苦的地方劳动锻炼,“戴罪立功”。去之前,他们只听说有一项提水灌溉工程正准备上马,需要他们的专业知识。在庆幸的同时,也听说那是个连树都不长的地方,“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喝的苦咸水,社员讨饭已成风……

*现居北京的李士元和达慧中两位老人。在接受记者采访三个多月后,李士元不幸离世。

渺茫的前途,颠簸的行程,让他们像在海上迷失了方向的船只,不知哪里是停泊的港湾。想到设计院因为斗争而人人自危的情景,他们认为只有横下一条心来,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只好去闯一闯了。

黄昏时分,当太阳像黄纸剪的圆片贴在昏暗的西天时,达慧中夫妻来到了景泰破旧的小县城芦阳城关镇。天傍黑的时候,他们被带到农民刘正中的土院子里。屋里油灯昏黄的光在摇曳,豆大的光点,看不清屋内的情形。燃烧的炉火发出红红的光,照在一个苍老的农民的脸上和几个小脑袋瓜上,孩子们用好奇的眼光盯着他们。刘正中安排他们住在刚盖好的一间小土屋里。可是,这间土屋只有炕沿和炕洞,却没有炕面。夫妻俩从指挥部借来两副床板,搭在上面,形成了一个炕、床结合的铺面;但好歹可以睡觉了。一夜凛冽的寒风,毫不客气地从炕洞里钻进来,透过床板侵袭他们的身体,寒冷让所有的劳累变成了一种折磨。第二天一早,女房东急忙跑过来问:“我们夜里睡着热炕还冻得很呢,你们冷不冷啊?”

夫妻俩哆嗦着身体苦笑:“还好,还好。”

然而,等洗脸的时候才发现,毛巾已经被冻成了大冰坨,就连牙膏,也冻得挤不出来了。

景泰川的生活,就从这个极其寒冷的夜晚开始。夫妻俩相视一笑,苦涩,辛酸,但更多的是无奈。他们不知道,在这里自己将要面临什么样的艰难?好在,他们在这里可以从事自己的专业工作,或许,只有这一点,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安慰了。

继续吹响的集结号,召集更多的专业技术人才前往景泰川。荒凉的景泰川,以前所未有的感召力,汇聚四面八方的青年才俊。

1968年底,李恒心就听说省上要搞一个大的水利工程。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显得突然而不合情理,似乎在一夜之间,河西建委消失了,主要领导调到水利厅。而他们驻留在营地的人,只是接到了一纸通知,河西建委所有的人整建制调到景电工程指挥部。

1968年冬天,河西建委先遣队几个人来到了景泰县一条山镇,这些人组织人员盖了八栋房。每一栋不超过十间房。八十间房,盖好了等着迎接大部队的同志前来报到。

1969年正月初三,李恒心一行三人坐火车前往景泰。初三,是春节放假的最后一天,但在传统上来说,也意味着春节刚刚开始。享受安逸,享受天伦之乐,享受走亲访友的乐趣和温暖,是那样充满了诱惑。可是,这一切对他们来说,已经很遥远了。冷清的火车上,没有几个人,列车员蜷缩在值班室里睡觉,他们三个人似乎谁也没有睡意。随着列车单调的哐当声,李恒心内心五味杂陈,不知是什么滋味。

到一个陌生地方去的未知,让身心如悬在半空一样很难安静,更何况是在这个本该享受热闹的节日。

下午四五点,在忐忑不安中李恒心下了火车。冷清的小站上,没有多少往来的乘客。一条起伏绵延的山脉,隐没在荒滩之中,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这个地方为什么叫一条山了。仔细凝目,在荒滩中,突然从地下钻出一些人来,那景观让人目瞪口呆,很像漫步在辽阔的草原,突然一群地老鼠从草皮下面钻了出来一样。后来他们才知道,原来是住在地窝子的十六团兵团战士在进进出出。不远处,一眼人工修的水井在吐露清泉,几棵沙枣树长在旁边,僵硬的枝条在寒风中颤抖,骆驼刺在风中发出近乎悲哀的呜呜声。同事开一辆噶斯车,把他们拉到了芦阳县城。

新盖的房子因为距离指挥部较远,李恒心报到后,住到县一中。刚住了一个月,又搬到城北墩三队罗正荣家中居住。后来,这个村子成了技术人员的大本营。

城北墩村是一个荒凉而贫穷的村子,因在芦塘古城北边的烽火墩而得名。蜿蜒曲折的明长城穿村而过,蜿蜒十几里,显示着从未有过的苍凉和悲壮。对于长城,李恒心已经不陌生了,在河西走廊踏勘的日子里,几乎每天都能在荒凉的戈壁滩上看到长城的残垣断壁;他想不到的是,这些长城,像某种象征,一直在自己的身边如影随形。或者说,这万里长城,和自己有着一种天然的缘分,给他某种意义上的提醒或者启示。

来村子时间不长,李恒心通过和村里的人交谈,知道了村子的基本情况。自古以来,这里水资源就十分贫乏,长城内外找不到几棵树,见不到几片绿,旋风四起,飞沙走石,自然环境恶劣,少有人烟。解放前陆续迁来几十户人家,垦荒地,繁衍生息。长期以来靠天吃饭,维持生活。每逢天旱缺雨,老百姓就跪拜老天祈求施舍雨水,但始终无济于事,龟裂的荒原一片焦土,带给人们的仍然是饥饿贫穷。1929年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大旱,饿殍遍野,全村饿死数十人。祖祖辈辈,人们渴望着水,企盼着水。解放后,人们以极大的热情,鼓足干劲,依靠集体力量掀起了铺压砂田的热潮,凡能取上砂的沟沟岔岔,都留下了压砂者的足迹。在当地老乡中流传着一句俗语:“田种五处,把老天爷固住”,这个“固”的意思就是,看你能把我怎么办。但是传统的信条遇到久旱无雨的时候,仍然是广种薄收。“天不下雨地下找”,为了生存,人们奈何不得黄河,各生产队只好纷纷派人掘井探水。二队挑选了数十名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挖井,拼命干了一个多月,掘开几个黑窟窿,就是找不到水。不甘心的社员们继续找水挖水,全队的生产力大干了三个多月后,终于挖出了城北墩村的第一口水井。虽然水量不足,一台抽水机抽抽停停,但断断续续的水流,还是给了大家前所未有的信心和希望。新发展的几十亩水地,虽然产量也只有三百多斤,但是水对于土地的作用,让社员们充满了期待。

因为他们所从事的水利工程,老乡们对李恒心们的到来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那种急于想借这个工程摆脱贫穷的愿望,让李恒心这些年轻人感到自己肩负的使命和责任重大。

集结号继续吹响。1969年的春节,邱建邦正在酒泉郊外的“五七干校”积肥备耕。冬天的寒冷,冻结了粪便的臭味,但是如冰块一样的肥料,一䦆头下去,也只能划出一道白印子,刨下很小的一块来,更何况是从未干过如此体力活的知识分子了。不时溅起的碎块,有时就毫不客气地钻进了嘴里,邱建邦一口口吐着,从未有过的劳累和烦躁,让他失望至极。

就在这个时候,邱建邦突然接到通知:到景泰县开发草窝滩。一瞬间的愣神之后,邱建邦立即扔了䦆头,撂下粪车,喜滋滋地赶回宿舍收拾行装。当天,他搭乘东去的列车,连夜赶赴景泰县。

邱建邦忘不了到达一条山车站后的情景。黄昏时分的车站,冷清的站台外停着一辆破旧的卡车,在等候他们的到来。汽车把他们拉到了宿营地条山大队,刚卸完了车,正在收拾行李、支床铺,院子里就锣鼓喧天地热闹起来。原来是现场指挥所的领导,一位执镲,一位提锣,从十几里外的指挥部赶来迎接他们。一瞬间里,邱建邦的双眼湿润了,刚出“牛棚”,有了新的工作,又受到如此隆重的欢迎,让他受宠若惊的同时,暗下决心,一定要在新的环境里干出个样子来,再也不要回到那让人想想都害怕的“牛棚”了。

省水电局、农建十一师、河西建委、省水利水电设计院、省水利学校、水电部西北勘测设计院、水文第三大队(当时在景泰搞地质水文钻探)、白银公司等三十多家单位抽调的各类专业技术人员,迎着凛冽的寒风,从各自单位,从四面八方,向景泰川这个千古荒原汇聚而来。他们分别毕业于清华大学、天津大学、华东工学院、哈尔滨工学院、成都工学院、同济大学、西安交通大学、武汉水利学校等大中专院校,有的还是留苏学生。他们来自天津、上海、江苏、河南、安徽、浙江、福建、广东、四川、山西、辽宁、吉林、黑龙江、山东、内蒙古、陕西、青海、甘肃等十九个省市区,有六百人之多,形成了甘肃水利建设史上最为强大的工程技术力量。

汇聚在一起的工程技术人员,让景泰川这个荒凉的小地方,一下子显得热闹了起来。

这种热闹,当地的老百姓似乎只从电影上看到过。说真的,好多人还是第一次见汽车这种神秘的机器。一有汽车开进来,村里的老人和孩子们都会前来围观,为这突如其来的庞然大物惊叹不已。从车上下来一群城里人,男的白净,女的漂亮,一个个说着带有天南海北口音的普通话,有的喜笑颜开,有的愁眉不展,也有的,如他们一样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每个人都紧张地从车上往下卸大箱小箱的仪器、铺盖卷和一捆捆红白相间的长杆。知道原委的村干部带着少见的笑脸忙个不停,招呼村里的年轻社员一同上前帮着卸车。

老人悄声嘀咕:“这是干啥哩,来了这么多人?”

“听说是省上派来的测量大队,说往咱们这里抽黄河水呢。”

自然有消息灵通的人,捕风捉影知道一点内情。突如其来的回答,让问话的人惊异地睁大了眼睛,随而笑道:“你这是在做梦吧?睁着眼睛说梦话哩!我活了一把年纪了,还没有听说过黄河水会倒流,还会上到咱们城北墩村来!”

“是你还在梦里哩,黄河水,不光要到城北墩,还要到更远的地方去,要到草窝滩。这些人,有办法把河水引到上梁山上,让水在山尖尖上跑趟趟!”

知道消息的人说得更加坚定,说得更加神秘而肯定。就在众乡亲纷纷猜测,七嘴八舌的时候,村里召开了一个会议,村干部鹦鹉学舌般传达了公社的会议精神:“社员同志们,毛主席派来了测量队,给咱们农民搞很大的水利工程来了。他们要把黄河水往咱们这里提,咱们的旱地都会变成水浇地,荒滩也会变成良田,人也能吃上黄河里的甜水。有了水大家再也不用背粮,不会饿肚子了。听测量队的同志讲,提上来的水比北面沙河淌过的大山水还大。将来的城北墩是个啥样?肯定是炒面加锅盔,白面馍馍蘸白糖,吃饱肚子没问题,想吃什么有什么!这回测量队来的人多,跟前的三队、四队和娃娃水队的社员们,家家要腾出上好的房子,打扫干净,填热炕,全力支持好测量队的工作。”

原来不是谎言,原来真是要引黄河水!村干部的讲话,一下子点燃了群众的热情。不管房子宽裕不宽裕,村民们都腾出家中的上房,如欢迎想念的亲戚一样,争着抢着请技术人员到自己家里去住。一时间,村里村外,谈水、论水、说水,水成了村里人的热门话题。外出的人听说要搞水利工程,也陆续跑回家,准备大干一场。

来自全国各地的六百多名党政干部和技术人员,汇聚到这里,景泰县调来的服务大队的二百多名民工也汇聚在指挥部,罗文深也是其中的一员,八百多人的身影活跃在芦阳镇……

有了技术人员这一强有力的大军,李培福开心地笑了。这些青年才俊的到来,为还没开工的工程提供了强有力的保障。但是,他们仅仅是技术力量的保障,大量的土工作业,还需要一支更为强大的力量。

景泰川电力提灌工程上马,是非常时期的一个浩大工程。资金短缺,省内紧张的财政,很难筹集工程所需要的全部费用;生产技术设备紧缺,那个时期,可供工程使用的机械设备少之又少,很多土石方的施工作业,只能靠人工来解决。李培福想到将受益于这个工程的老乡们,脸上流露出必胜的笑容。

为了确保工程顺利进行,李培福按照部队编制,决定成立三个团:民工团,工程团,军垦十六团。工程团主要由技术人员构成,负责踏勘、设计、测量、安装、调试等项目。而军垦十六团是部队编制,管理、使用都是部队现成的体系,不但没有问题,而且是工程组织管理的旗帜和标杆。主要的问题,就是组建民工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