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利克里统治下的雅典

伯利克里统治下的雅典

普拉蒂亚和恰米利卡山战役之后的40年间,希腊人一直享受着和平的生活,即使偶有战争,也不过是小范围的低烈度冲突。和平、闲暇与偶然的机会让一些人创造了许多值得纪念的东西:能够准确反映口语声音和含义的书写方法让文学的大门向人类敞开,造型艺术高速发展,爱奥尼亚希腊城邦的早期哲学家更是为近代科学奠定了基础。后来,积怨已久的雅典和斯巴达之间爆发了一场凶猛的、消耗性的战争。这场持续30年之久的被称为“伯罗奔尼撒大战”的浩劫,将这场创造性文明发展运动的生命力耗尽了。

“伯罗奔尼撒大战”属于希腊城邦的内战,它使希腊快速失血。战争之初雅典占据着上风,后来斯巴达反败为胜。紧接着,离雅典50英里远的城市底比斯崛起并压倒了斯巴达。最后,雅典又焕发生机,重新登上了霸主的位置。这场源于仇恨和狭隘竞争观念的战争要不是因为被文学家记在书中,早就被人们彻底忘掉了。

这场战争的主角背后,不时闪现出波斯帝国的身影。它时而参加这个同盟,时而又与另一方结为盟友。大约公元前4世纪中叶,希腊人发现马其顿王菲利普越来越多地参与到希腊国内的事务中,而且他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事实上,马其顿王国的确是趁着希腊四分五裂崛起的。这就像波斯人和米底人是趁着迦勒底帝国内乱兴起的一样。看着这种情况,已经回过味来的希腊人开始搁置内部争议一致对外,抵抗马其顿王国的侵略。

古希腊这种无勇无谋的内部厮杀虽然有史学家为它做粉饰,但是依然改变不了无意义无价值的本质。我们在本书中不想浪费时间去详细介绍这些争斗的始末,也没有兴趣去描写城焚人亡的惨状。要知道,在一个小型地球仪上,希腊只是一个小小的斑点;在整个人类历史中,从普拉蒂亚和恰米利卡山战役到菲利普王崛起,这短短百年也不过是白驹过隙的一瞬。

在这段时间里有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现象,即在此期间产生的文学思想成果,却为后世各民族知识进步打开了开端,其思想也成为世界文明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吉尔伯特·默里教授[1]这样评价:

“他们(希腊人)的外部政治史,同其他国家一样也充满战争、外交、残虐和尔虞我诈。但其内部的历史则是无上优美的,关于思想、感情、品质、性格的历史。当时他们所遇到的困难,我们现在已经体会不到了:没有经验,必须逐步尝试;物资匮乏,必须努力克服。但是他们的欲望、喜怒哀乐却远较我们猛烈。他们就是产生了伯利克里和柏拉图的雅典。”

这一时期希腊人所爆发出的在思想和文学上的创造力,给从那时到现在23个世纪里所有思想家以共同的指导。温泉关战役和萨拉米斯战役是这种创造力产生的源泉。这两场大战的胜利,让希腊人变得自由而无畏,这影响了希腊人的思维方式。由于没有生存压力,许多希腊公民整整一生都生活在安逸和自由当中。这种环境在任何年代都是促进人类创造灵感爆发的催化剂。因为在这种环境中的人自由、自豪、极具安全感。他们可以全身心投入创作优美作品的工作中去。权力和高居人上的优越感在这些人面前毫无诱惑力。

当希腊人的政治生活被内战所占据时,思想勃发的大火已经蔓延得格外广泛,燃料格外充足。这使得这场火越过了惨烈的战争,穿过了亚历山大大帝短暂的生命,一直到它点燃100年后依然威力无穷。

因为战胜了波斯人的侵略,重新获得自由的希腊人在一段时间里地位急剧上升。在其领袖伯利克里的领导下,他们重建城市、发展贸易。作为优秀的政治家,伯利克里曾经担任雅典公民大会的首席长官。他的才能和近代历史上的格莱斯顿或林肯相似,都是拥有巨大号召力、心胸宽广的领袖。事实上,他堪称政治能力和人格魅力俱佳的传奇人物。在他掌权的30年里,我们可以深切感受到他的坚韧毅力和博大胸怀已经被其烙印在属于他的时代上面。后世学者甚至赞美说,雅典的民主政体一度具有“伯利克里的风貌”。

雅典的民主政体的代表伯利克里。他在雅典当了30年的首席长官

伯利克里得到了一个伟大友谊的支持。这个友谊来自一位名叫阿斯帕西娅的米利都妇女。阿斯帕西娅受过高等教育,学识惊人。当时雅典法律规定,只有出生在雅典的人才能成为雅典公民,所以伯利克里无法与阿斯帕西娅结婚,但两个人是实际上的夫妻。这位伟大的女性把有各种非凡才能的人都团结在伯利克里的身边。当时所有著名的作家都认识她,并且对她的智慧均赞赏有加。普卢塔克曾指责她,说她应该对一场危险的但最后雅典取得胜利的战争负责。不过,后来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场战争不可避免,因为敌人已经危及雅典的贸易安全。

要了解一个人的志向兴趣,只要看他最亲密的伙伴什么样就知道了。伯利克里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想当希腊的僭主,他满足于在雅典充当首席长官。不过,在他的指导下,希腊各城邦还是建立了统一的联盟。当时希腊的势力急剧扩张,从意大利到黑海,伯利克里建立了许多新的殖民点和贸易站,同盟的金库也在这一时期转移到了雅典。当他确信波斯无力再侵扰希腊以后,他就把大量资金花在了城市的美化上。从现代角度看,这种做法算不上正确,不过也不能算错误。既然伯利克里促成了希腊联盟的成立,那他作为“工人”,得到自己的报酬不是应该的吗?伯利克里的决定给了建筑师和美术家们一个难得的机会:雅典的帕特农神庙遗迹直到今天也令人惊叹。不过,它仅仅是伯利克里重建雅典过程中涌现的众多壮美景观之一罢了。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当时的菲迪亚斯、米隆、坡力克利特等雕塑家遗留下的那些举世无双的雕刻作品中窥见一斑。

雅典卫城的帕特农神庙遗址。它是伯利克里重建雅典过程中涌现的众多壮美景观之一,深刻体现了伯利克里时代雅典的风貌

前面我们曾经说过,重建的雅典有“伯利克里的风貌”。正是他特殊的才能,让周围其他人能够人尽其才,让那些有伟大思想和创造力的人被吸引到雅典。不过,带着“伯利克里的风貌”面具的雅典一度对此感到不安,人们想把这个面具抛到一边。事实上,雅典普通公民中慷慨而具有大魄力的人并不多。我们曾经提到过一个投票的例子,就可见一斑。《伯利克里时代》一书的作者劳埃德说,把米太亚得和马拉松战役相联系,雅典人都无法接受。所以,雅典这些普通的投票者很容易会因为自己偏激而强烈的自尊,反对那些高耸的优美建筑;反对给菲迪亚斯等雕塑家冠上应得的美誉;反对希罗多德这样的异邦人的捐赠;反对伯利克里和一个非雅典公民妇女结成夫妻——他们认为这是对雅典妇女的侮辱。伯利克里的公共生活堪称表率,于是那些市井之徒马上设想他的私生活必然腐化。至于伯利克里言行中的高贵气质,更是被人们看作是对公民的轻视。

“伯利克里不仅有超越常人的感情世界、纯洁高尚的情操,而且还有脱离低级趣味、与市井平民的粗俗完全不同的风度。他的表情庄重而不苟言笑,声音平直而坚毅,举止从容,服装合体——即使情绪激动、言辞激烈的时候也不会有丝毫改变。诸如此类的事情,会让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万分敬佩。

“一次,一个泼皮无赖对着伯利克里狂骂了一整天,可是他却始终一言不发地忍耐,还迅速处理了一系列政务。晚上回家的时候,无赖紧追着他一直追到家门口,而且嘴里还在不停地辱骂他。回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于是伯利克里命一个仆人拿着火把把无赖送回家去。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诗人伊安却指责他说,伯利克里是一个言谈中透着自大、目空一切的人。他那庄重的神情里隐含着对别人的蔑视……

“除了市场和公民大会会场,伯利克里很少到大街上去。所有朋友的宴请和社会上的应酬,他都一概拒绝。在他当首席长官的岁月里,他只参加了一次宴会。那次他参加的是侄儿的婚礼,可就在那次宴会上,他也不过在洒酒祭神礼刚刚结束的时候就离开了。他认为,如果随意参加别人的宴请,那就很难做到公私分明了,因为这会让他失去作为首席长官的尊严……”

当时还没有尖酸刻薄的小报媒体去披露达官贵人的丑恶嘴脸,但针砭时弊的喜剧演出却很受大众欢迎,因为普通平民那过于强烈的自豪让他们对所有强过自己的人都抱有深深的妒忌。喜剧正好满足了他们贬低强者的心理需求。伯利克里和他的朋友们被平民不遗余力地诋毁谩骂着。他们把伯利克里的头画成一个蒜头的样子,看见这张画的人无不哈哈大笑。至于他和阿斯帕西娅的故事更是成了人们在街头巷尾最容易聊起的话题。

许多爱幻想的人都非常向往崇高的伯利克里时代,他们讨厌现在社会的庸俗和丑陋,但他们如果真的回到过去就会发现,他们所置身的环境和现在低级音乐厅的氛围相差无几,所拥有的情绪和现在流行报纸所张扬的一模一样。激烈卑鄙的诽谤、肆意的诋毁、披着“爱国”外衣的贪婪和日常中能见到的所有卑鄙行为,都会一窝蜂地向他们袭去。当人们渐渐忘掉普拉蒂亚等战役的辉煌,熟识了希腊新的建筑物以后,伯利克里和雅典的荣耀就会被人们慢慢忘掉甚至厌恶。由于雅典人天然温和的性情,伯利克里没有遭到类似“流放”这样不公的待遇,但针对他的攻击和污蔑却越来越多。伯利克里一生都过着贫穷的日子,而且他从来没有做过欺瞒别人的事情,但即使这样,他还是曾被控告,说他盗用了公共财产。

当那些污蔑者没能用这种方法把他赶下台以后,他们就开始用不正当手段陷害他——比如先把支持他的朋友整垮。以宗教和道义为名的陷害是妒忌者陷害伟大领袖最常用的武器。作为伯利克里的朋友,达蒙惨遭流放,菲迪亚斯被人以“不敬神灵”罪起诉——在雅典娜女神塑像的盾牌上,他刻画了希腊人和亚马孙人交战的图案,而且他和伯利克里的形象夹在其中——最后,他死于狱中。身为异邦人的“阿那克萨戈拉”作为老师被伯利克里请到了雅典,他发表了许多关于日月星象的研究报告,并且直言不讳地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神灵,有的只是理性真理。面对这种情况,那些卑鄙的喜剧作家们突然发现自己的宗教热情勃然爆发,于是“阿那克萨戈拉”只好逃亡避祸。接着倒霉的是阿斯帕西娅。伯利克里不愿意失去这个最爱的女人,也不忍心离开这个自己曾经捍卫、拯救,并使其无比美丽的城市,于是他只能挺身而出相抗争。由于情绪激动,伯利克里忍不住当众哭泣。这一幕让民众分外兴奋。不过最后阿斯帕西娅还是被允许留在伯利克里身边了。

雅典卫城礼堂遗址,这里曾经是雅典最重要的政治活动场所之一

雅典人对伯利克里的感情是复杂的,一方面他们忌妒自己的领袖,因而肆意诋毁侮辱他;另一方面他们又分外依赖他,因为没有了他雅典往往什么事情也做不成。在这种复杂的感情中,伯利克里在雅典当了30年的首席长官。

公元前431年,雅典和斯巴达战争爆发。普卢塔克[2]认为伯利克里之所以发动战争,是因为他感到自己不受人尊敬了。为了让自己更受人重视,他才如此做。

“他因菲迪亚斯的事情而被民众所厌恶,所以就把两者(雅典和斯巴达)之间压抑已久的矛盾挑拨开,用战争转移民众的注意力。这样,他身上的罪名就可以去除了。由于他在民间的威望和所拥有的权力极大,所以在这个危难关头,国民只能信任他一个人。”

雅典和斯巴达之间的这场战争进展缓慢而且充满危险,雅典平民无法再像以前那样耐心等待。一个名叫柯里昂的人站出来,想以“争取和平”为口号,把伯利克里取而代之。他把自己伪装成“赢得战争的人”。当时有诗人这样描写:

“你这个鬼魅的头领……有何面目夸耀自己的勇敢?听到利剑的声音就浑身颤抖的人,居然还敢怨恨情绪高涨的柯里昂?”

一次,伯利克里带兵远征遭遇失败,柯里昂就趁机怪罪于他。伯利克里获罪被免职,并被处以罚金。伯利克里前妻生的儿子此时也背叛了他,用卑鄙的、难以让人信服的罪名控告他。后来这个少年死于瘟疫。紧接着,伯利克里的妹妹和最小的嫡子相继去世。按照当地风俗,他把花圈放在死去孩子的身上放声大哭。公元前429年,这位伟大的领袖也因为感染瘟疫而去世了。

我们在这里通过几件事例来说明伯利克里与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是多么格格不入。雅典在这一时期能够在思想和艺术两方面取得巨大进步,除了环境适合外,与一批才能出众的杰出人才纷纷涌现不无关系。要注意的是,这不是一个普遍的群众运动,而是少数精英人物个体活动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