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的骚乱

大平原的骚乱

要想知道罗马帝国当时面临的国际环境,我们就必须了解罗马以外东北方大平原上的情况。这个大平原自荷兰开始,蜿蜒向东北,经过日耳曼、俄罗斯、中亚和蒙古,一直抵达中国。那时的中国正发展成为一个比罗马更为坚强、在道德和智慧上更为发达的中央集权国家。

英国汉学家,曾担任英国驻华外交官的庄延龄先生曾经说:

“欧洲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多喜欢以‘世界主人翁’身份自居,他们喜欢夸口说‘曾经把全世界都纳入欧洲管辖’,其实这个‘世界’只不过是地中海沿岸的一部分或者波斯和高卢的一部分罢了。居鲁士、亚历山大、大流士、薛西斯、恺撒和庞培都曾进行过远征。这些远征的规模与东亚的战争规模相比,只能算是‘旅游’,其影响也远谈不上有多大。中国人对西方的文学艺术和科学经常不屑一顾,因为他们自己创立了一套独特、有悠久历史和批判精神的文学。此外,中国人还有完整的礼仪、华丽的服饰、统一全国的典章制度。这些是欧洲远远比不上的。总之,远东和欧洲各有其特点和优势,只不过它们都需要人们去发掘和研究。既然我们对发生在鞑靼平原上的事情可以忽略无视,那我们就不能苛责中国人不去理地中海和里海附近发生的事——这些国家,就是我们以前眼里的整个世界。”

秦始皇统一了中国,虽然它比现在的中国要小很多,可是囊括了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后,依然称得上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公元前246年,他继承了秦王王位,公元前221年登基为帝,然后一直统治秦帝国到公元前210年。在这将近40年的时间里,他做了与恺撒在罗马做的类似的事情。

秦始皇驾崩后,很快秦朝就陷入了动乱。经过4年的战争,公元前206年,维持了200余年的西汉建立了。西汉末年,权臣篡权,王朝再次陷入动乱。后来东汉建立,又继续统治了150年。大约在罗马帝国安敦尼王朝时期,中国陷入了持续11年的瘟疫灾难。这次瘟疫也同样给西方带来了近一个世纪的混乱。在瘟疫暴发以前,中国总体上度过了400年左右的太平岁月。这期间,政府治理得法,国家统一昌盛,这是西洋史上任何时期任何一个国家都不能比拟的。

汉朝建立者汉高祖继承了秦始皇反对儒生的政策,可是他的继任者很快又恢复了对儒家的崇拜。这是因为旧的分封制已经被打破,为了加强全国的凝聚力,在国内倡导统一的学术思想很有必要。当罗马帝国尚浑浑噩噩不知道应该统一全国思想的时候,汉朝皇帝已经在全国开始普及义务教育。依靠对教育和全国性统一思想的重视,中国一直到近代依然保持着高度的向心力和团结精神。

罗马境内的各个地区都有独特的风俗习惯和人文历史,中国与之类似,即使到今天也是如此。自汉朝以来,中国屡次经历剧烈的政变,屡次出现分裂,甚至有被异族征服的时候,可不管如何变化,中国人的基本性格从没有变过。分裂会再次统一,蛮族会被同化。以现在的视角来看,汉代及其以前的中国历朝之所以能保持团结,很大原因在于中国北部匈奴人的威胁。当时中国中央政府和地方人民皆想尽办法试图一劳永逸地解决这种威胁。

前面我们已经谈到过匈奴,下面再简要回顾一下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在西方的历史记录中,我们已经不止一次地提到了斯基泰人,他们与米底人、安息人、哥特人等游居于多瑙河和中亚之间的雅利安人完全不同。雅利安人分为两部:一部向南,逐渐形成相对安宁的农耕文明;一部走向草原,过着流动和游牧的生活。后者已经习惯于住帐篷,靠大轮车进行运输,放牧牲畜,以乳制品作为主要食物。他们渐渐放弃了农业,即使是以前习惯干的采集收割天然谷物种子这类事,也彻底不做了。造成这种变化的主要原因是气候的影响。俄罗斯南部和中亚的沼泽、森林当时已经慢慢变成了草原,这种环境有利于建立大型牧场,适于人们过非定居的生活。只不过,因为冬季北方不适于畜牧,所以人们一年要进行两次迁徙。这些游牧民族政治制度落后,各部落之间时分时合,而且彼此间因为有相同的生活习惯,所以也无法进行严格的区分。

古代的匈奴人和现在的蒙古人同出一族——突厥人或鞑靼人,这已经是毋庸置疑的。卡尔梅克人和布里亚特人也是从这一血统中发展而来的。所以,我们用“匈奴人”这个词来概括他们是很适合的,这就像我们在西方使用“斯基泰人”这个词一样。

中国的大一统给匈奴人造成很大麻烦。他们以往南下进攻中原很容易,可是现在却被长城挡住了去路,而且,长城以内还有坚强稳固的政府和精锐军队在等着他们。长城挡住了匈奴人的入侵,却不会限制中央政府开拓边疆的行为。经过几个世纪的和平发展,中原人口数量大大增加,中原每一块可供居住和耕种的土地都被他们所占领。向西,他们进入了西藏了,向北和西北,则抵达了戈壁沙漠的边缘,甚至就连匈奴的传统牧场也遭到了他们的开拓,这与美国白人向西部扩展,进入印第安人领地如出一辙。虽然作为农耕民族,中原汉人依然逃脱不了被匈奴人袭击和屠杀的厄运,但在庞大的人口数量和坚强的政府支撑下,他们依然显得那么不可战胜。事实上,即使没有政府支持,中国的农业文明依然有巨大的生长潜力。也许这种生长的脚步很缓慢,但是3000年来它却从来没有停止过。匈奴南部的一支为汉民族同化了,更靠北的部落则不得不向更北或者西方迁徙。

匈奴人的骑具。马额甲、勒带和马鞭把手

翻开中亚地图,我们可以看到一片巨大的山脉把亚洲的南部、西部和东部分隔开来。这片山脉主要包括三大部分:位于西藏南部的、东南走向的喜马拉雅山脉;位于西藏之北、东西走向的昆仑山脉;和阿尔泰山脉相接、东北走向的天山山脉。这片巨大山脉的北方,是一片温暖而干燥的大平原。在天山和昆仑山之间,是塔里木盆地。塔里木盆地的河流全部是内流河,它们最后都消失于沼泽和湖泊中,这里的土地曾经非常肥沃。塔里木盆地西面的山脉海拔很高,可是山势并不险峻,有许多道路通往中亚。沿着昆仑山脉的北麓,或经由塔里木河流域一直向西,可以抵达喀什噶尔。从这里再翻越山脉,就能抵达达浩罕、撒马尔罕和布哈拉等大城。这条便捷的通道促使雅利安人和蒙古利亚人在这里碰撞、交会。

公元前329年,亚历山大大帝曾率军到过这片山脉。这里的一个高山湖泊,还是用他的名字命名的。在民间,亚历山大远征的故事久久流传。几乎中亚所有遗迹的石碑上,都刻有亚历山大的名字。不过,从那以后,这一地区的历史就沉寂了很久,一直到东方文明再次照亮这里。

秦始皇击溃匈奴人并修建长城后,匈奴人除一部分留在中国北部外,其余大部向西迁徙。当时,昆仑山东部生活着与匈奴人相同人种的月氏人。他们被东方“逃难”来的匈奴人赶到了昆仑山的最西端,接着又不得不跋山涉水进入中亚——那里曾是雅利安人的地盘。多年后,月氏人同雅利安人相混合形成了印度——斯基泰人。100—150年,他们自开伯尔山口南下,一举征服了印度北部地区一部及瓦拉纳西。历史上,蒙古利亚人曾向西方进攻过许多次,这是有历史记载的第一次。在月氏人身后是匈奴人,匈奴人身后是强大的汉朝人。当汉武帝掌权时,匈奴人被赶到了西域东部,塔里木盆地变成了汉族移民的天堂,大批商队带着丝绸、漆器和玉器向西而去,换回大量亚美尼亚和罗马的金银。

历史上对月氏人西侵有明确记载,可是对匈奴人西进却语焉不详。从公元前200年到公元200年这400年间,中国始终对北方游牧民族保持着进攻的态势,牧民们不得不向西迁徙。这些迁徙的民族几个世纪后开始向南移动。公元前1世纪,安息人已经有了斯基泰人和蒙古人的血统,使用“鸣镝”击败克拉苏的军队就是来自阿尔泰山和天山。这一时期,强大的游牧民族开始向富饶而孱弱的里海以北进发。1世纪,中亚部分地区已经被蒙古化了,那里直到现在还是这样。75年,随着汉朝的又一次大规模进攻,游牧民族掀起了西进的高潮。这次西进一直到102年汉朝大将班超停止进攻,才开始逐渐减缓。

1世纪时,抵达欧洲东部的蒙古利亚人开始与雅利安族牧民相融合。作为蒙古利亚人一支的匈奴人定居在了里海和乌拉尔之间。在他们西边居住的是被称为“阿兰人”的蒙古利亚同胞。阿兰人带有一部分雅利安血统,他们曾于公元前65年和庞培在亚美尼亚大战。阿兰人应该算是那时西进的蒙古利亚人最远的分支。在他们西北部生活的芬兰人也是蒙古利亚人,只不过他们已经在波罗的海居住很久了。

月氏国王和他的奴仆

从匈奴人居住的地方向西,越过顿河后就进入了雅利安人种哥特人的地盘。哥特人属条顿族,起源于斯堪的纳维亚。历史上他们就是从那里向南扩张,跨过了波罗的海,一直抵达黑海地区。在黑海,哥特人同化了大量斯基泰人。1世纪,哥特人分为两大支:生活于顿河和第聂伯河之间的东哥特人和在第聂伯河以西活动的西哥特人。

1世纪,亚欧大陆的大平原宁静而祥和,但人口的增多开始给战争和掠夺埋下了导火索。接下来的200年气候湿润,水草茂盛。进入4世纪和5世纪后,气候由潮湿转为干燥,游牧民族又开始动荡起来。总结起来,这片空间这一阶段最显眼的事情就是,被赶出中国北部的蒙古利亚游牧民四处侵略,在征服了北印度后,他们同雅利安游牧民相融合,最后以雪崩之势展开了对已经陷入虚弱中的罗马的战争。

在详细介绍这次战争以前,我们可以先来看一看战争的引发者——匈奴人的一些情况。欧洲历史学家延续了罗马史学家的观点,一说起匈奴人无不将其视为凶残的蛮族。可是我们要知道,这些记载都撰写于罗马最不讲究学术严谨的时代,那些历史学家可以对敌人进行大肆诬蔑,其手段之卑鄙足以令当今的史学家瞠目结舌。最简单的例子是,一方面罗马人用“迦太基的信用”这种词作为暗指背信弃义的俗语,可另一方面,他们却对迦太基施行最险恶的阴谋诡计。他们大声指责别人的凶残,可先动手大肆屠戮、劫掠的恰恰是他们自己。可是“凶残”却成了他们事后攻击对手、自我辩护的借口。我们现在看到的关于匈奴人凶残野蛮的记载,都是源自那些喜欢看角斗赛的人之手。他们最喜欢干的,就是把一切反对者都钉死在十字架上。整个罗马这样死去的人能有数十万人之多。在这些人看来,占据帝国大部分人口的奴隶都是野蛮成性的,可恰恰是这些“野蛮成性之人”饱受奴隶主的折磨。

在东方,匈奴人就相当于西方的原始雅利安人。虽然二者在人种和语言上完全不同,可是在游牧式生活习惯上很接近,二者很容易就混合在了一起。匈奴人并不喜好杀戮,他们更倾向于和被侵略者通婚。这是因为匈奴有很强大的同化力。他们的游牧程度比原始雅利安人要高——与后来才由养牛转向养马的原始雅利安人相比,匈奴人早就学会了骑马,这一时间是公元前12世纪到公元前10世纪。马嚼子、马鞍和马镫这些都不是凭空变出来的,而是在多年游牧生活中发明出来的。考古发现,马鞍诞生的时间不超过3 000年,由此可以看出人类学会骑马的时间还不是很长。前面我们已经不知不觉地叙述了战车、骑马人和骑兵是如何一步步发展出来的,其实这些都是从蒙古地区传过来的。就是现在的中亚地区,马依然是重要的交通工具。地理学家、民族学家拉策尔记载:

“草原上有无数身高体壮、脖颈修长的马儿。对于蒙古人来说,骑马不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他们需要骑马放牧。孩子们很小的时候就被训练成优秀的骑手,他们当中许多人从3岁起就在童鞍上学习骑术了。”

古时候的匈奴人和阿兰人不会与现在生活在亚洲草原的游牧民族在性格上有太大的差异。现在的游牧民族完全配得上“豪爽”“开朗”之类的形容词。拉策尔说:

“中亚牧民大多不是能说会道的人,可是他们更坦率、粗犷、善良、自信;当然,也有懒惰、易怒、报复心强的一面。不过,不管是什么心情,他们都会将其写在脸上……中亚牧民大多只有一时之勇,而不是完全胆大妄为之辈。他们没有宗教狂热,面对客人更加友好礼貌……”

从拉策尔的描述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些牧民并不让人讨厌。拉策尔甚至进一步赞美说,与生活在中亚地区和波斯的人相比,这些牧民更为安静和庄重。此外,游牧生活也天然地排斥大规模奴隶制和阶级不公等现象。

当然,匈奴牧民在美术和文学上发展落后,不过我们不能因此就说他们“野蛮”,更不能因此断定他们比农耕民族更原始。事实上,游牧民族的文明也有系统的发展历程,只不过他们走的是另一条进化之路。也许这条路在社会组织方面有所欠缺,但在看重个人尊严、准确判断天气上更为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