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文化发展的极致

罗马文化发展的极致

从公元前27年至180年的两个世纪是罗马帝国的和平年代,不过这200年不是一个创造的时代,而是一个消耗的、专注于建筑和贸易的时代。这一时期的社会贫富差距急剧加大,人的精神和道德都渐渐沦丧了。如果我们从数千英尺的高空向下俯视,会看到罗马大地上呈现出一片繁荣。从约克到昔兰尼、从里斯本到安提俄克,巨大而繁华的城市随处可见。这数以千计的城市每一座都有高耸的城墙、宏伟的庙宇、圆形露天剧场、繁荣的市场、巨大的高架渠和修缮完好的公路。即使到了现在,人们面对这些城市的遗迹还是会惊叹不已。城市外面,肥沃的田地布满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它们都是饱受剥削的奴隶开垦出来的。在地中海和红海上,海运极其发达。当然,海盗们也极为猖獗。

古罗马帝国政治家、哲学家、演说家西塞罗的手稿。罗马帝国文教事业繁盛,大量学者都留下了反映当时社会政治、经济的著作

在高空,我们只能看一个大概,如果落到地面上就会发现,罗马人其实做得更好。自从尤利乌斯·恺撒登基以后,罗马人的言行举止开始变得有涵养起来,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也变得日益深厚,那些豪饮后发泄兽欲的丑陋习俗渐渐消失。安敦尼王朝期间,保护奴隶免受极端虐待的法律面世,将他们随意卖给角斗场的行为遭到严厉禁止。城市建筑景观越来越壮美,富裕人家的房屋装修也越来越具有艺术感。人们进进出出,衣冠都非常整齐华丽。当时罗马帝国已经与遥远的中国进行了大规模的贸易往来,蚕桑虽然没有传入罗马,但这不妨碍进口丝绸。虽然这些华丽的布料在罗马的价值相当于等重的黄金,可是人们依然趋之若鹜,贵重金属也因此而不断地流向东方。

罗马人的烹饪技术和宴饮艺术也有很大进步。佩特罗尼乌斯[1]曾经记录了一次富豪宴饮的场景:各种珍贵食物层出不穷,就算在今天的纽约也很难看到这么多珍馐奇味;音乐、舞蹈、魔术、吟唱等表演穿插席间,场面热闹非凡。可以说,当时的罗马完全被奢侈豪华的生活习惯笼罩着。

社会上拥有的书籍越来越多,人们都以收藏大量图书为傲。可是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没有时间去仔细阅读,而仅仅是草草翻阅罢了。当时希腊的知识向东、拉丁的知识向西传播,都处于知识扩张阶段。在不列颠或者高卢的任何一座城镇,如果有人想深入学习一下希腊文化,那么随便找个奴隶就可以充当他的老师——保持奴隶具有较高知识水平是奴隶主的责任。

在罗马共和国和更早的时候,罗马人非常蔑视希腊人和希腊语,可是到了罗马帝国时期,这种情况发生了逆转。罗马人开始崇尚希腊旧学,它的威望与牛津和剑桥在维多利亚时代所具的威望一样高。所有希腊学者既受到人们的尊敬,又被人们贬低,这与希腊当时在罗马所处的地位有关。切实研究希腊知识的人有很多,偶尔给希腊文作品做注释的也不少。不过,正是因为人们对希腊文学的追捧,导致纯正的希腊精神几乎被完全摧毁。亚里士多德的笔记作品被奉为绝品,许多人都以模仿它的体例文风为荣,可是真正深入钻研其内涵的却不多。所以,在罗马,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根本没有造成特别深远的影响;可在叙利亚和阿拉伯,他的作品译本甚至影响了千年后的阿拉伯文化。这点不同是非常值得注意的。

在希腊文学受到狂热追捧的同时,一向号称“艺术文字”的拉丁文也没有被忽视。奥古斯都一系的皇帝都喜欢临摹文学。他们羡慕荷马史诗的伟大,所以就有了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这种临摹文学是一种富豪阶层才能进行的文化运动,它堪称罗马帝国早期时代的光荣。吉本在他的《罗马帝国衰亡史》中把回顾“安敦尼时代的光辉”作为这部伟大作品的开篇。这部作品创作之初就被要求应着重称赞当时社会的繁荣安宁。吉本对当时的社会环境还算满意,但也不是没有反对意见,所以字里行间也流露出了一丝狡黠的诡辩:

“在罗马帝国,勤劳能干的人们需要为富豪服务。巨富之家居住的房屋、穿着的服饰、陈设的家具,都集中体现了风雅、闲逸的情趣和精致。这种精致往往被历代道学家以“荒淫奢侈”为名大力谴责。如果这些东西都是生活必需品,而不是为了满足享受欲望而做的浪费之举,那么它们对完善人类的道德是有帮助作用的。可是在这个物资还略显匮乏的时代,奢侈之风就难免使人走向堕落和愚蠢了。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它却可以起到均贫富的作用。

“那些能工巧匠没有属于自己的田产,可是他们却能够获得地主的资助,这促使他们主动为增加土地产出而尽心竭力,其结果是佃户得到的更多,幸福感也越强。这种特殊的效果会影响社会上的每一个方面,在罗马境内,其作用尤其明显。如果奢侈品的制造商和享受者不能把从普通劳动者那里压榨来的财富再返还给他们的话,那么罗马的财富很快就会枯竭。”

吉本的文字间满是炫耀,可是嘲讽之意也非常明显。如果我们不是单单在高空浮光掠影地观察街市、酒宴或者角斗场,而是深入观察人们的思想和灵魂,就会发现这些灿烂动人的文明不过是一个表象而已。人们内心深处对当下的和未来的世界,完全是一种迷茫的状态。

古罗马铜像《读书的女孩》

这一点很容易得到证实。把罗马帝国最安宁繁荣的那两个世纪和同时代的希腊化世界做一个对比就能发现,罗马在科学方面毫无建树。罗马贵族统治者在缺乏探索精神,其顽固不比他们修建的石质建筑差多少。许多人认为,罗马人至少应该在地理学方面有所建树,因为政治利益要求他们对边境以外的世界有清楚的了解。可是事实恰恰相反——罗马人留下的游记很少有涉及国界以外地域的,像希罗多德那样撰写大量关于斯基泰人、非洲人的记述的人简直凤毛麟角,至于关于印度和西伯利亚的描述,在拉丁文里几乎完全看不到。罗马军团曾一度到过苏格兰,可是他们却根本没想着要留下任何关于皮克特人或苏格兰人的分析、记录文章。像汉诺或法老尼科那样进行探险活动,则完全是不被罗马人所看好的行为。

迦太基被毁后,经由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大西洋的船只日渐减少。罗马向亚历山大城学习天文学和地理学就更加不可能了。不仅对这些抽象的科学罗马人不屑一顾,就连能够给他们带来利益的实用科学,比如如何用蚕丝织丝绸、如何制作香料、如何采集琥珀和宝石,等等,也看都不看。要知道,想弄懂这些,在当时那个交通已经相对发达的年代,并不是什么不能实现的事。

“罗马人从周边邻国甚至更远的地方搜刮物资,供罗马国内维持奢侈的生活。来自斯基泰森林的皮草,来自波罗的海、多瑙河的琥珀,这些在蛮族眼里一文不值的东西,都是罗马人趋之若鹜的珍品,他们愿意为此付出高昂代价。对此蛮族们大为惊奇。每年,罗马都要进口大量巴比伦的地毯和来自东方的其他制品。阿拉伯和印度是罗马最重要的贸易对象。每年夏至时节,120艘商船组成的船队会从迈奥索尔莫斯出发,依靠季风经过40天航行穿过大洋,抵达马拉巴尔海岸或锡兰岛。在这里,无数来自亚洲遥远国度的商人正等待着他们。12月或者1月是罗马商人返航的时间。他们会先抵达非洲,然后用骆驼把从东方带回的商品经红海、尼罗河和亚历山大城运回罗马城。”

这不得不说是一个悲哀:罗马人宁可让自己沉浸在举行宴会、剥削下层人民、想办法赚钱和观看格斗表演中,也不愿去向印度、中国、波斯和斯基泰人学习知识。至于关于佛陀的思想,关于匈奴人、黑人、北欧民族和西方海洋的事情,他们就更没有兴趣去了解了。

回顾罗马帝国纸醉金迷而又故步自封的社会状态和他们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社会气氛,我们就能知道为什么虽然罗马社会兴盛,但是物理、化学等科学却停滞不前了,这也导致罗马人无法提高自己的生产力。罗马医生大多是希腊人,而且其中许多还是奴隶,由此可以看出,罗马贵族甚至不知道知识可以“购买”使用权,而只知道一味地掠夺。

当然,罗马人当中也不乏才能卓著者。之所以他们蔑视科学,完全是其社会和经济情况所致。从古至今,意大利出现的著名科技人才数不胜数。比如,生活于马略和尤利乌斯·恺撒执政时期的卢克莱修,据说就有不次于达·芬奇和牛顿那样的天赋。他曾经用拉丁文撰写了长诗《物性论》。在诗中,他大胆假设了物质的构成和人类进化的历史,其观点之新奇令人惊讶。奥斯本在创作《旧石器时代》一书时,经常引用《物性论》里面的词句,这说明卢克莱修的科学思想即使到了现在,也依然有其科学价值。遗憾的是,这种特殊的人才却没有带动罗马的科学整体进步。在万恶的贵族和军阀统治下,罗马科学渐渐窒息死亡。所以,卢克莱修一个人的特例并不能代表当时整个罗马对待科学的态度。相反,杀死阿基米德的士兵的行为,却能真实地反映一二。

物理、生物等科学在罗马完全没有生长的土壤,政治学社会学之类也同样缺乏生存的空间。在罗马,如果一个人随意谈论政治,那他往往就会被扣上“不忠于皇帝”的帽子,而探索社会或经济的奥秘,则会直接威胁到富豪们的利益。所以,一直到罗马灭亡,也没有人去认真分析一下罗马的社会经济是否健康,更没有人去反思一下罗马官制的利弊。这种情况就导致了罗马帝国始终没有人察觉开发民众智力对于巩固国体的重要性,也没有人发现普及教育有加强国民向心力、使人们保卫国家就像保护个人财产一样努力的作用。事实上,罗马帝国的统治者们也不希望民众有为公共事业而奋斗的精神。结果,平民们被富豪剥削得陷入赤贫,可是却没有人表示反对。罗马军团中充斥着日耳曼人、不列颠人、努米底亚人——罗马贵族认为自己可以依靠金钱收买异族人帮他们抵御外辱和镇压国内的反抗。这种想法是多么荒谬啊!罗马教育缺乏的程度,从罗马人居然想不清楚其中的道理这一点上就可见一斑。

历史学家罗伊·斯图尔特·琼斯曾记载说:

“恺撒给语文教师以公民的资格;维斯帕西安在罗马设立拉丁语讲座,罗马帝国晚期的皇帝则出资把这种讲座扩展到全国。地方上,也有很多人支持这种公益教育。我们从那时的信札中可以知道,意大利北部城镇中曾建有公立学校。这些现象看似很好,知识得到了传播,可事实上人们在智育上却并没有真正的进步。奥古斯都把许多著名的作家召唤到自己身边,他们共同促进了罗马文学黄金时代的形成,可是这个黄金时代太短暂。公元元年以后,守旧的古典文学再次兴起,同时其他文学运动就都落入了低谷。那时的人们只好在漫漫长夜中回顾往昔的辉煌。”

关于这一时期罗马人思想颓废的情况,一位希腊学者曾经撰写论文,详细地分析了原因。吉本援引他的文章说:

“能力超群、曾经供职于叙利亚王后宫中的隆基努斯,始终保持着古代雅典的精神。他静静地观察着那些堕落的世人,观察他们被贬低的情操、被削弱的勇气和被压抑的才智。他说:如果把孩子的四肢、身体束缚住,那么他必然就会成为一个侏儒。同样,如果用奴役的偏见和习惯束缚住人们的心灵,那么人们就永远不会变得像我们所钦佩的某些古人那样伟大。那些古人都生活在平民政府统治下,可以像活动四肢那样自由地创作……”

通过这段话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当时罗马帝国对民众心灵的束缚有多么严重。让罗马人的心态始终处于幼稚状态的途径主要有两个:经济奴役和政治奴役。吉本记录了一个生活在哈德良时代的名叫希罗德斯·阿提卡斯的人的生平事迹,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当时普通罗马平民与罗马的“辉煌”之间离得有多远。阿提卡斯家财万贯,喜欢捐助修建各种城市建筑,比如,他在雅典修了一个赛马场和一座雕刻精美的柏木剧院以纪念他的妻子;他还在科林斯建造了一座戏院、在德尔斐修了一座赛马场、在温泉关修了一个浴池、在卡努西乌姆修了一个高架渠……富豪们肆意炫耀自己的财富,满足自己的爱好,可是在此期间平民和奴隶却和这些“辉煌”无关,他们甚至连参与其中的资格都没有。在希腊和亚洲的许多地方,我们都能看到雕刻着“阿提卡斯”名字的石碑,以纪念他的慷慨和善良。事实上,他也喜欢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名垂青史”。而且,阿提卡斯还不仅仅喜欢捐资修建建筑,他还是个哲学家——只不过他的思想没能流传下来。在雅典,他有一座别墅,经常用来招待知名学者,只要这些学者不想攻击他、反对他,他都乐于招待。

在两个世纪的繁荣中,罗马社会一直止步不前。在这种繁荣下,掩盖着民众的痛苦。当时罗马的人口为1亿到1.5亿,他们的生活甚至可以用“穷困”“凄惨”来形容。的确,这200年间,罗马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战争,其内部也很少有饥荒或者其他大的灾难,可是政府和富豪对民众的控制之严,已经到了限制自由的程度。对于那些既不是政府官员也不是富豪贵族的平民来说,他们只会对艰苦的、沉闷的和缺乏兴趣与自由的生活感到厌烦。这种厌烦感之强烈,绝不是现代人所能想象得到的。

有三件事可以对这种情况做一个证明。

第一件事是,平民对政治的变化毫无兴趣。对那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统治者,平民们只会报以冷漠的目光。谁上位和他们一点关系没有,因为不管谁上位,他们获得的都只能是失望。当蛮族入侵时,他们也同样漠不关心,出战迎敌的只有雇佣军。举国迎战是从来没听说过的事情。之所以人们都对国家的存亡毫不在乎,是因为在他们心里,罗马帝国已经不值得为之付出了。甚至与帝国官吏相比,也许蛮族的统治更让他们感觉有活路,至少能多些自由、少些侮辱。所以,罗马民众对蛮族烧杀抢掠这种事,反应永远没有贵族富人强烈。不仅如此,许多罗马平民和奴隶还会投降蛮族,甚至加入对方的行列。这不难理解:他们心中并没有种族和爱国的意识,有的只是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当平民们发现蛮族比罗马官吏更残酷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被打破的秩序再也无法恢复了。

大约创作于公元80年的反映古罗马帝国娱乐活动的画卷

第二件事是,人们厌倦生育,罗马帝国人口不断减少。在安敦尼担任罗马皇帝时期,罗马人口就开始不断减少,人们不愿意再生育儿女了。这是因为,人们发现在帝国的高压统治下,平民很难保证家庭的平安;如果是奴隶,那么既然夫妇两人都无法保证能始终在一起,生儿育女就更是拖累。在近代国家,农村是生育最旺盛的地区,这是因为农民的环境最为安逸稳定。但是在罗马帝国中,由于饱受剥削和债务的困扰,不管是自耕农还是农奴,都有不同程度的寄人篱下、精神颓废的情况。这必然会影响他们的生活和思想。

第三件事是,新的宗教思想在罗马帝国境内开始传播。我们知道,犹太人坚信唯一的真神给了他们民族一个诺言,而且救世主即将来临。可是在罗马境内传播开的新宗教理念却与此不同。这种新宗教试图解答同一个问题:如果想脱离苦难,我们必须做些什么?对于这个问题,当时罗马人有许多不同的答案。比如,有些人出于对生活的厌倦,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来世。在来世,今生所受的苦难都将烟消云散。这种把希望寄托在来世的做法无疑是一种自我麻醉。

罗马世界崛起的这种宗教就是后来的基督教。基督教教义的核心就是永生和得救。刚刚起源的时候,它主要在社会下层人士中流行。后来有人把基督教称为“奴隶的宗教”就源于此。它把被压迫的下层民众和奴隶吸收进教会,给他们希望和自尊,帮助他们匡扶正义、忍耐逼迫和苦楚。关于基督教的起源和性质,后面我们还将详细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