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哲学思想的性质和局限
如果我们想从希腊古典文化中获益,就必须了解它的传统、它的时代特点和局限性。
所有人对自己赞美的东西总是有夸大倾向的。我们现在所见到的希腊古典作品大多残缺不全,而且其作者也多是生活困窘的人。与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相比,这些作品产生时的社会状况,可以用黑暗和狭隘来形容。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对这些作家保持应有的尊敬和同情。也许,他们算得上是最贴近近代人的古人。因为他们所思考的、所讨论的、所奋斗的问题,直到今天还困扰着我们。他们的著作就是照亮我们道路的曙光。
古希腊的哲学家们提出的一些问题,自己终究没能解决掉。即使到了今天,我们也不能冒称已经解决了这些问题中的大部分。前面在讲犹太民族历史的时候,我们曾经提到犹太人突然认识到,人生充满了苦难,只有虔诚地信仰上帝才能获得解救。希腊人对人生产生了类似的观念,但他们不认同“上帝”的权威,而是认为世界上存在众多神灵,这些神灵不是无所不能的,自身拥有极大的局限性。在一众神灵的背后,是更为严苛、没有人类情感的命运在操纵一切。所以古希腊的研究者注重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最正当的,而不注重上帝与人世间的关系。如果从历史的角度看待这件事情,我们可以把二者的表现合在一起进行分析。
我们在从无意识的兽类进化到有自我意识、民族意识的人类的过程中,已经体会到没有共同目标、不能共同奋斗,而只顾个人是件多么不幸的事。所以我们在下意识地向彼此相互合作的方向靠拢,以避免因孤军奋战而遭受必然的挫折和失败——这一点我们已经注意到了。众神、神王、种族观念、城邦观念,这些都曾成为人们信仰的中心,使人类暂时忘掉自私,拥有较为持久的、一致的生活观念。但是,战争和灾难让人类渐渐明白,上面这些信仰都不是完美无缺的:众神和神王不能真正保佑众生,种族观念狭隘而残忍,城邦自私地流放了友人……
仔细诵读希腊古典文献,我们可以从中找出三个关卡,它们严密地钳制着希腊人的思想,甚至直到现在我们还在尝试逃出它们当中某一些的钳制。
第一项钳制是,希腊人始终认为城邦就是国家的最终形式。虽然当时一个又一个帝国先后崛起,而且越是后来出现的帝国越强大;虽然那个时代人们的思想越来越解放,越来越自由,但是由于希腊人始终生活在特殊的政治、自然环境里,所以他们一直希望能够拥有一个不受外界影响,能够与世界对抗、安全的小城邦。按照柏拉图的设计,一个完美的城邦应该由1 000—5 040名公民组成。他认为,各个城邦的实力应该持平。这种观点产生的时候,距离薛西斯挥师渡过达达尼尔海峡仅仅刚过两代人而已。
希腊人以为“帝国时代”已经终结了,可事实是它刚刚开始。当目光狭窄的希腊人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建立城邦联盟上时,薛西斯宫廷里的一些人已经把目光盯在了希腊人身上。可希腊人对于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以抵御外敌入侵这件事,却没有丝毫兴趣。他们认为希腊以外的人都是野蛮人,不值得多加注意。一个人从希腊赚了钱,许多人都从希腊赚了钱……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有希腊人加入了波斯军——比如雇佣军人色诺芬,希望能以此发财致富,也不是不可以的。雅典曾与埃及联盟,共同抵抗波斯。可这仅仅是雅典的行为,从来没有谁想过,整个希腊都应该这样做。直到最后,有一个雅典人开始高声疾呼“马其顿”。这个人就是民党领袖、演说家摩西尼。他发现马其顿国王菲利普不仅向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学习政治,而且还从伊索格拉底、色诺芬身上,从巴比伦和苏撒那里学会了政治。他沉着镇定,时刻准备统一全希腊,然后驱动希腊征服世界……感到恐惧的摩西尼竭尽全力向民众发出了警告。
第二项钳制是希腊人一直坚持的奴隶制度。在希腊,奴隶是社会生活重要的组成部分,一个人没有奴隶,他就会觉得生活困苦而且脸上无光。可是奴隶制的存在不仅让人对国家中另一个阶级的人(奴隶)毫无同情和关爱,而且也让奴隶们把奴隶主归入和异邦人同样的行列——他们都是奴隶的对立阶级。开明的柏拉图超越当时人们的思想桎梏,认为应该废除奴隶制;斯多葛学派和伊壁鸠鲁学派中很多人都是奴隶出身,所以他们也反对奴隶制。但越是反对,越发现推翻它是多么困难。于是,这些哲学家就下结论说它与灵魂没有直接关系,所以就名正言顺地置之不理了。讲究“入世”的亚里士多德和类似他的重视实际的人面对废止奴隶制失败的结果,下意识地认为世界上有的人就是天生的奴隶……
最后一项钳制是,希腊人的思想还缺乏足够的科学知识来支撑。那时候的希腊人对于以往的历史知之甚少,即使有些认识也多是凭空猜测的。他们的地理知识仅限于地中海和希腊地区。即使伯利克里时代发生在波斯、巴比伦和孟菲斯等地的事情,希腊人知道的也还没有我们现代人知道的多。在天文学方面,希腊人的认识还处于很幼稚的阶段。阿那克萨戈拉极为“大胆”地把日月想象成天体,可太阳在他看来也不过才有伯罗奔尼撒那么大。希腊人对物理和化学的研究成果惊人,他们甚至猜测到了原子的结构,可这些不是科学验证的结果,而是他们精密逻辑推理后得出的结论。那时的希腊已经有了装饰用的彩色玻璃,可是试验用的透明无色玻璃却还没有被发明出来。此外,希腊学者们也没有用于测量精确短暂时间间隔的工具,没有高效率的记数法,没有很精确的度量衡,更没有望远镜和显微镜。如果一个现代的科学家回到了伯利克里时代的雅典,他会发现自己寸步难行,甚至无法举例说明自己的知识。如果他想制作简单的实验工具,那就会被苏格拉底指责,因为这位伟大的学者曾经指出:用儿童垂钓用的绳索、木头、金属作为工具探索真理,是荒诞不经的。如果一个人像现代科学家这样做研究,那他就有可能被指控为渎神。
我们现在的世界,是靠积累的丰富知识搭建起来的,在伯利克里时代,这座科学大厦的基石还没有安放妥当。如果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那么喜欢设计、想象政治制度的希腊人,居然没有看到自己的国家从内到外都面临着巨大的危险,不知道统一的国家更有利于希腊的稳固,不知道飞快变化的世事会让他们所拥有的思想上的自由长期消失。
这些希腊作家、学者对我们的真正价值不在于他们所取得的成就,而在于他们所做的尝试和提出的问题。在他们之前,人类从未主动挑战过自己的生存环境,也不认为自己能够改变生存环境。自远古以来,传统和其他一些看似很必要的东西,把人完全限制在了自己的部落生活中,不敢有丝毫的异动。这些人看待世界,就犹如儿童对待自己家庭的生活习惯一样。
因此,公元前5—公元前4世纪的时候,人类道德和智慧的萌芽在混乱而单纯的生活之上,开始有了对正义和真理的向往。这种向往在世界上许多地方都出现了,犹太和希腊两个民族表现得尤为突出。这就像少年的责任心突然开始勃发,在瞬间感到了生活的不易,而且这种触动还不是有意而为之的。这其实是人类不断发展的结果。
从那以后的2 300多年间,这些思想的发展、散布、相互影响和得到有条理的记录,始终贯穿着人类的历史。人们慢慢懂得了“人类同种互助”的含义,逐渐发觉战争、残杀和迫害其实是野蛮而且不必要的,全人类应该为一些共同的目标而努力。此后的每一代人都在试图向更完善的方向发展。当然,在此期间也夹杂着因为人性的贪欲、妒忌、怀疑和急功近利而引发的战争。战争过后,人们的希望会重新燃起。
在这里,我们叙述的这段历史是人类大同社会的开端。亚历山大大帝学识渊博、思想开明、能力强大,而且占有天时地利,当然他也有私心,也会办坏事,不过总的来看他还是前途无量的。遗憾的是,他英年早逝,自己的愿望也没能得以实现。
【注释】
[1]注:吉尔伯特·默里,20世纪初古典学家,著有《古希腊文学史》。
[2]注:普卢塔克(约46—119年),罗马帝国时期希腊传记作家,主要著作为《希腊罗马名人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