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例呈现

案例呈现

维也纳会议后,梅特涅在维持国际体系及解释神圣同盟的要求上居关键地位。他是被迫担负这个责任,因为奥地利强敌环伺,国内体制又与当代的民族主义自由主义潮流越来越不相容。普鲁士觊觎其在德国的地位,俄罗斯虎视着巴尔干诸国的斯拉夫人口。当然也少不了法国,亟待在中欧重建黎塞留的传奇。梅特涅明白,一旦允许这些危机演变为实力的角力,不论最后是输是赢,奥地利必落得民穷财尽。因此他的政策是建立道德共识以避免危机,对不可避免者则设法借力使力,支持愿站在冲突第一线的国家,如在低地国家与法国对抗的英国,在德国与普鲁士对抗的诸小邦。

梅特涅凭着非凡的外交技巧,将熟知的外交理论化作可行的外交政策原则。他对奥地利两个最亲近的盟友,也是奥国两个地缘政治上的威胁,说服它们相信,革命所带来的意识形态上的危险,大于它们战略上的可乘之机。若当年普鲁士有意利用德国的民族主义,可能早在俾斯麦前一代便会挑战奥地利在德国的龙头地位。若沙皇亚历山大一世或尼古拉一世只考虑俄国的地缘政治扩张机会,则必会像他们的后来人一个世纪后所做的那样,更彻底地利用奥斯曼帝国的瓦解,而对奥国十分不利。当时普、俄均自我节制,以免有违维持现状的大原则。在拿破仑的猛攻下仿佛即将寿终正寝的奥地利,借梅特涅的安排又获得苟延残喘的机会,多延续了百年的寿命。

解救这个不合时宜的帝国并指引其政策近50年的功臣,在13岁前不曾到过奥地利,到17岁才去定居。梅特涅的父亲曾任哈布斯堡所属莱茵区总督。他本人见多识广,总觉得说法文比说德文自在。1824年他写给威灵顿的信中说: “长久以来欧洲对我有如祖国。”当时反对他的人对他义正词严的大道理及巧饰过的讽喻不以为然。但伏尔泰及康德应能理解他的看法。身为启蒙时期的产物,却发现自己被拖进一场与本性不合的革命斗争中,又成为一个四面楚歌但国体难改的国家的首相。

态度严肃,目标中庸是梅特涅的处事风格,他曾说:“勿在意抽象概念,接受事物现状,竭尽所能避免昧于事实。”又说: “对经不起考验的高调,如保卫人类文明,无从产生实际行动。”

秉持此种态度,梅特涅得以使自己不致随波逐流。拿破仑刚在俄国被打败,俄国军队还未抵达中欧前,他便看出俄国是一长期的潜在威胁。当奥地利的邻国都专注于摆脱法国的统治时,他却以战争的目标是否有利于其摇摇欲坠的国家,作为奥国参与反拿破仑联盟的条件。他的态度与二次大战期间,民主国在类似情况下面对苏联时的立场完全相反。他跟卡斯尔雷及皮特一样,认为中欧强大乃欧洲稳定的前提。为极力避免一决实力高下的战事,他对中庸之道的重视不下于对纯实力的累积:

“欧洲强国之态度随其地缘位置而有不同。法、俄各有一处边界,且易守难攻。莱茵河加以三道堡垒的防御令法国得保安全;恶劣天候则使尼曼河成为俄国天险。奥、普却四境门户洞开,饱受邻国威胁。两国在法、俄强势压力之下,唯有善用智慧步步为营之上策,彼此及与邻国保持友好,始得安宁。”

奥地利虽需要俄国作为对抗法国的屏障,却不放心这躁进的盟国,尤其是沙皇宗教般的狂热。塔列兰曾说,亚历山大一世不愧为疯狂保罗之子。梅特涅说亚历山大是“集男性美德与女性弱点的奇异组合。对真正的野心不敢造次,对纯粹的虚荣却勇气十足”。

梅特涅以为对俄国的问题不在于如何防堵其侵略野心,因奥国对此力不从心,而是如何缓和此种野心。一位奥国外交官回报:“亚历山大期望世界和平,但非为和平本身及和平之好处,而是存有私心;非一无条件,而是有所保留;和平须由其仲裁,世界之安定幸福须来自于他,全欧均应承认此为其功德。有赖其恩赐,并可任其予取予求。”

卡斯尔雷及梅特涅对于应如何对付见异思迁好干预的俄罗斯,有不同意见。卡斯尔雷身为远离冲突现场的岛国的外相,只打算对俄国明显的攻击采取行动,而且一定要攻击威胁到均势才会有所反应。梅特涅的国家却在欧洲心脏地带,冒不起这种风险。正因为不信任亚历山大,梅特涅力主与他保持密切关系,全力防备他可能造成的威胁。他曾写道:“一旦开火,亚历山大定会在佞臣引领下逃离我等的监督,届时将无以节制其自恃天命而为所欲为。”

为冲淡亚历山大的狂热,梅特涅采取双管齐下策略。他虽坚决反对奥地利强出头或采取片面行动,但在他领导下,奥国却成为打击民族主义的先锋。他更不鼓励他国自行行动,部分即由于他担心俄罗斯的宗教式狂热会演变为扩张主义。对他而言,温和中庸既是哲学上的美德,也有实际上的需要。他曾对一位奥国大使做如下的指示:“化解他人之利益主张比急于追求本身利益更重要,别无所求,收益反大。”只要情况允许,他一定设法以耗日废时的谈判,限制他国不得超越欧洲共识所容许的范围,借以拖延他国祭起圣战旗帜的图谋。

另一方面,梅特涅的做法是团结保守势力。凡诉诸行动势不可免时,他另有巧妙之戏法,对此他曾做过如下解说:“奥地利事事重实质而多思量。俄罗斯唯重形式。英国重实质不重形式,我方之任务即在结合英方期期以为不可与俄方之惺惺作态。”梅氏以灵活的手腕,把他深怀戒心的俄罗斯,变成基于保守利益而结合的盟友,把他信任的英国,变为保卫均势不受挑战的最后依靠,由此使奥国得以掌控一个世代的欧洲事务步调。然而必然要发生的事只能延后,无法扭转。即使如此,能够依据不符时代主流的价值观,延续一古国长达一世纪,不可谓成就不大。[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