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們的課題原先只包括有限的现代文明問題,这么一来就扩大成为一种新哲学了——一种在形而上学方面枯竭了的西方土壤所能产生的关于未来的哲学,一种在往后阶段中,西欧人的心理有可能产生的唯一的哲学。它扩展成为世界历史的形态学观(oonception of a morphology of world-history),即作为历史的世界(world-as-history)的形态学观,和至今为止几乎成为哲学中的惟一論題的,作为自然的世界(world-as-nature)的形态学观相反。它重新深刻地检視世界的形式、运动及其最終意义,但这一次是按一种截然不同的安排去检視的,不是把它們放在一个无所不包的总图中,而是把它們放在一个生活的图景中,不是把它們看作已成的事物(things-beoome),而是把它們看作方成的事物(things-becoming)。
作为历史的世界是从它的反面作为自然的世界来設想、看待、和得到形式的——这是人类生存在世界上的一个新的方面。这个方面虽則在实际上和在理論上都具有莫大的意义,但至今没有被人觉察,更没有得到表述。也許有人朦朧地知道过它,也常常有人遙远地瞥視过它,但没有人存心地面对着它,理解过它的全部含义。我們面前摆着两种可能的方法,人們可以用来从心理上据有和体驗身外的世界。我对于下列事物是严格地加以区别的(論其形式,不是論其实质),就是,对于世界的有机的印象与对于世界的机械的印象;影象(images)的内容与法則的内容;图景、象征与公式、体系;当时的现实与經常的可能;按計划安排的想象的实际与按計划解剖的經驗的实际;还有就是,这么早就要提到的一对意义重大但从来没有被人注意过的对立物,即年代学数字的領城和数学数字的領域。〔1〕
因此,在我們当前的研究工作中,由于精神事件和政治事件一天一天表面化,容易看淸楚,人們自然就会按照表面价値来看待它們,按“原因”或“效果”的体系来安排它們,并从那一目了然和智能上比較容易的方向去研究它們。这种对待历史的“实用主义(pragmatic)”态度不过是一种伪装的“自然科学”而已,唯物史观的支持者并不隐瞞这一点——他們的反对者却多半看不出两种方法的相似之处。我們关心的并不是某时某时出现的历史事实本身是什么,而是它們的出现有什么意义,表示什么。今天一般历史家总觉得用宗敎的,社会的、尤其是艺术史的細則去“闡明”某一时代的政治意义是一种額外負担。但是他們把决定性的因素——因为看得见的历史是精神的表现、符号和体现,所以是决定性的——忘記了。至今为止,我发现沒有人仔細考虑过那把一种文化的各个部門的表现形式内在地联系起来的形态关系(morphological relationship),没有人超越政治的界限去理解过希腊人、阿拉伯人、印度人和西方人关于数学的終极的和根本的观点,他們早期的装飾的意义,他們的建筑、哲学、戏剧和詩歌的基本形式,他們对伟大艺术的选择和发展,以及他們的工艺細則和原料选择;至于这些事物对于历史的形式問題所具有的决定性重要意义,那就更没有人加以重視了。他們有誰知道,在微积分和路易十四时期的政治的朝代原則之間,在古典的城邦和欧几里得几何学之間,在西方油画的空間透視和以鉄路、电話、远距离武器制胜空間之間,在对位音乐和信用經济之間,原有深刻的一致关系呢?但是从这种形态学的观点看来,即使平凡单調的政治事实也具有一种象征的、甚至形而上学的性质;埃及的行政制度、古典的貨币鑄造、解析几何、支票、苏彝士运河、中国的印书术、普魯士的軍队、以及罗馬人的道路工程等等,当作象征看待,全是可以一致地获得了解和认識的——在此以前,这恐怕是不可能的。
但是,事实立即表明,我們还缺少一种具有学理依据的研究历史的艺术。过去的研究方法几乎全是从那唯一完全鍛炼认識方法的科学、即物理学那里搬来的,以致实际上我們虽在研究客观的因果关系,我們却自以为是在进行历史研究。有一件値得注意的事实是,旧式哲学除了这种看法以外,从来没有想到过在有意識的人类悟性和外部世界之間还有任何其他关系存在的可能。康德在他的主要著作中奠定了有关认識的形式法則,他认为自然只是理性活动的对象,他没有、他以后的人也没有注意到这种看法应当有所保留。对康德說来,知識就是数学知識。他討論了理性的先天直观形式(innate intuition-forms)和范畴,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用以領悟历史印象的全然不同的机制(mechanism)。叔本华只保留了康德的一个范畴,就是,因果关系(causality),这是很有意义的;但是他看不起历史。〔2〕除了因果的必然性——我把它叫作空間的邏輯(logic of space)——以外,还有另一种必然性,就是,生活中的有机的必然性(organic necessity)、宿命的必然性——时間的邏輯(logic of time);这是一件具有最深刻的内在的确实性的事实,这件事实充塞在整个神話式宗敎(mythological religion)和艺术思潮中,它构成了全部历史(与自然相对而言)的实质和核心;但它不是《純粹理性批判》一书所研究的认識形式所能接触到的。这件事实尚待从理論上加以规定。正如伽利略在他所著《試金者》一书的名句中所說的,哲学是自然的一本大书,是用“数学語言”写成的。现在,我們期待着一位能告訴我們历史是用什么語言写成的和应該怎样去讀它的哲学家。
数学和因果法則导致现象世界的自然安排,年代学和宿命观导致现象世界的历史安排。为了自己,两种安排各自包括整个世界。区别只在用什么眼光和通过什么眼光去认淸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