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显然,两种这样的生活形式——等級和国家——在历史的頂峰竞爭最高地位,二者都是伟大的精神形式和象征力的存在潮流,每一个都决心使自己的命运成为全体的命运。这就是各种事件的社会行为和政治行为之間的对立的意义,如果我們企图深刻地了解这个問題并无保留地抛弃我們关于民族、經济、社会和政治的日常概念的話。一直到一个伟大的文化已經出现,或甚至直到封建主义正在衰落并且領主与附庸的关系代表社会方面,国王与民众的关系代表政治方面的时候,社会的观念和政治的观念才开始区别开来。但是早期的社会势力(貴族和僧侣),至少和晚期的那些社会势力(金錢和才智)——以及还有工匠、官吏、工人等职业团体,当它們在日益成长的城市中正在获致权势时——一样积极地,各自为了自己力求使国家理想服从自己的等級理想,或更通常地服从自己的等級利益。于是在一切水准上,从民族单位的水准直到个人意識的水准,都发生了一場爭夺各自的范围与要求的斗爭,其結果是,在极端的情况下,一种要素胜利得如此彻底,以致使另一要素成为它的工具。〔10〕

然而,在各种情况下,决定外部局势的是国家,因此民族之間的历史关系永远是政治性质的而不是社会性质的。在內政方面,恰恰相反,局势是如此地由阶級对立所支配,以致乍一看来社会策略和政治策略好象不可分一样,而且在那些把自己的阶級理想与历史现实等同起来并因此全然不能按对外政治去思維的人們(例如一个資产阶級)的思想中,社会策略和政治策略的确象是相同的。国家在对外斗爭中力求与其他国家結盟,在对內斗爭中則始終与此一等級或彼一等級結成同盟。例如,六世紀的僭主政治依靠国家观念与第三等級的利益的联合而与古代的貴族寡头政治相对抗;法国革命从第三等級——即才智和金錢——弃它的朋友国王于危难之中并联合其他二个等級的那一刻起(从1787年的名士会議起),就成为不可避免的了。因此,我們对于国家历史与阶級历史〔11〕之間、政治(横的)历史与社会(竪的)历史之間、战爭与革命之間〔12〕的区别的觉察,是完全正确的。但是,把国內历史的精神視做一般历史的精神,乃是现代空論家的一个严重錯誤。世界历史是,并将永远是国家历史。一个民族的內部宪法永远力求“胜任”对外的斗爭外交的、軍事的或經济的),而任何把一个民族的宪法本身看做目的和理想的人,不过是在毁灭这个民族的机体而已。但是从另一种观点出发,一統治阶层(无論属于第一等級或属于第四等級)的內政节奏感,乃在于約束內部的阶級对抗,以便民族的中心和思想不被束縛在党派冲突上,并且背叛国家也不被視作最有效的策略。

显然,国家与第一等級根本上是性质相同的——同类的,这不仅因为它們的时間和关切的象征性,因为它們对种族和譜系继承事实的共同关系、对家族和所有农民(每一国家和每一貴族末了都靠农民支持)的原始冲动的共同关系——不仅在它們对土地、对氏族領土(无論为可继承的領地或为故乡)的关系方面是同类的,这种氏族領地的重要性甚至在枚斋型式的諸民族中也被貶低了,只是因为正教信仰的尊严在这里十分彻底地凌駕了其他一切事物;而且尤其在历史世界的种种事实中的高級实践方面,即在律动和冲动的自由統一体、外交、評价人物、指揮的艺术和掌握权力与扩张权力的男性意志(此种艺术和意志甚至在最早的时代使一貴族与一平民在同一战爭場合中区别出来)等方面是同类的;最后,在荣誉感和义勇感方面也是同类的。因此,一直到最晚的时期,只有这样的国家才是最巩固的,在这种国家中,貴族或貴族所形成的传統完全是为公共目的服务的——与雅典相較的斯巴达,与迦太基相对的罗馬,与具有道色彩的楚国相比的秦,都是这样。

区别在于:作为一个阶級独立自足的貴族——或就这点而論任何等級——只按自身的利害去感受民族的贅余部分,并只願在那种意义上运用权力;反之,国家的眞正原則却是对全体的关切,并只把貴族做为主要的关切对象而予以关切。但是眞正的古貴族把自己同化于国家之中,并恰如关切一种財产那样关切全体。这种关切,实际上是貴族的最庄严的职責之一和貴族最深刻地意識到的职責之一;它感到这种关切的确是一种天賦的特权,并把服軍役和行政看作自己的专門职业。

然而,国家观念和任何其他一个等級的观念之間所具有的那种区別,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性质的。所有这些等級在精神上都是和国家本身相反的,并且它們从自己生活出发形成的国家理想也沒有从现实历史的精神和政治力量中成长起来——因此,誠然是一种使它們被标志为社会的有意識的强調。当早期的情况不过是种种史实反对教会界实现其宗教理想的努力,那么在晚期自由經济生活的商业理想和那些会实现此一或彼一抽象观念的空想家們的鳥托邦理想,也都出现了。

但是在历史世界里沒有理想,只有事实——沒有眞理,只有事实。沒有理性,沒有誠实,沒有平等,沒有最終的目的,却只有事实;任何一个不了解这点的人只应撰写論述政治的书籍——让他不要尝試去搞政治吧。在现实的世界里,沒有按照理想建立的国家,而只有已經成长的国家,并且这些国家不过是“具有形式”的活生生的民族而已。毫无疑問,这是“生活自身所展现的盖上印記的形式”,但是这种烙印已經是一种完全本能的和不自觉的存在的血統和节拍的烙印;至于展现,如果它由政治的能手指导,則采取血統的固有方向;如果由理想家指导,則采取理想家自己的坚信所规定的方向——換句話說,即虛无的道路。

但是对于存在于现实中而不仅存在于理智的体系中的国家而言,宿命的問題不是国家的理想任务或理想結构的問題,而是国家的內部权威的問題,这种內部权威归根到底不能靠物质手段来維持,只能靠对国家的效力的信念——朋友的和敌人的——来維持。决定性的問題不在于詳細拟定宪法,而在于組織一个健全的、实际工作的政府;不在于根据“公正的”原則“公正的”原則实际上不过是一个阶級形成其本身的合法要求这种观念而已)分配政治权利,而在于整体的有力的节奏(所調有力系就一匹拚命奔馳的賽馬接近終点时,肌肉和腱的运动是有力的这种意义而言),在于那种甚至把坚强的天才都吸引进共振中的节奏;最后,不在于任何与尘世无关的道德,而在于政治領导的稳固、坚定和优势。这一切事情越是自明的,則关于它們的談論和爭論就越少;国家成熟得越充分,民族的地位、历史能力就越高越强,从而文化民族的命运也越高貴。国家主权、主权是第一等級的生活象征。它不仅区别內部历史的政治事件中的主体与客体,〔13〕而且也区别(这尤为重要)外部历史的政治事件中的主体与客体。在这两个因素的明显分离中表现出来的領导的力量,是一个政治統一体的生命力的明白的标帜——因而现存权威的破坏(例如被拥护一种对立的宪法理想的人們所破坏)几乎永远不归結为这个新政党使自己成为国內政策的主人翁,而归結为整个文化民族变成外国政策的对象——并且这永远是不希罕的。

因此,在每一个健全的国家中,成文宪法的字句与活宪法的实践相較,与业已从时間的經驗中自行发展出来的民族的“状态”(再一次使用这个竞技的术語)相較,与民族的状况并尤其与民族的种族特性相較,是不太重要的。国家的自然形式把自己树立得越有力,它在意外的情况下就工作得越稳当;的确,最后,无論实际的領袖称作国王,还是称作大臣或称作政党領袖,或甚至他和国家并无明确的关系(如賽西尔·罗德斯的例子),都无关重要。三次布匿战爭时期掌理罗馬国政的貴族,从宪法的观点来看,絲毫都不存在。〔14〕領袖的职責永远属于那具有經邦治国的本能并在历史的斗爭中代表民族的其他部分的少数人。

因此,阶級国家——即特定的阶級在其中进行統治的国家——是唯一的国家这一点,乃是显然无疑的事实。这样的阶級国家一定不可与另一种阶級国家,即个人仅仅由于属于一个等級才依附于它的那种阶級国家相混同,較古的城邦、諾曼人的英国和西西里、1791年宪法的法国和今日的苏俄就都是那样的阶級国家。眞正的阶級国家是普遍的历史經驗的一种表现,这个普遍的历史經驗就是:依据宪法或违背宪法提供政治領导的永远是一个单独的社会阶层。代表一个国家的世界历史趋势的永远是一个确定的少数;而且在那个少数中,凭借自己才能(并十分經常地反对宪法的精神)眞正掌权的又是一多多少少独立自足的少数。并且,假如我們不顾作为証明常规的例外的革命,空位时期和愷撒式的状况,在其中个人和偶然的集团仅靠物质手段維持他們的权力(并經常不具有任何統治的才能),那么永远是一个等級中的少数,借传統来統治。在絕大多数的情况下,这个少数是貴族中的少数,例如統治議会型式的英国的“乡紳”、布匿战爭时期执掌罗馬国政的新貴、威尼斯的商人貴族、受过耶穌会士訓练的人(巴罗克时代掌理罗馬教廷外交的貴族)。〔15〕同样,我們发现宗教等級內的各种独立团体具有政治的才能,不仅罗馬公教,而且埃及和印度也具有政治才能,拜占廷和薩薩尼波斯尤其具有政治才能。在第三等級方面——虽然这个等級难得产生政治的才能,因为它本来不是一个生活单位——也有类如三世紀的罗馬的情况,在那里平民的一个阶层拥有受过商业訓练的人,和1789年以来的法国的情况,在那里資产阶級的一个部分在法律方面受过訓练;在这些情况中,政治的才能由具有同种实际禀賦的人們組成的一个排他集团来保証,这个集团不断地充实自己并把不成文的政治传統和政治經驗的总和保存在自己当中。

这就是与紙面上陈述的和腐儒头脑中想象的国家相对比的现实国家的組織。可能按照計划实现的最好的、或眞正的、或公正的国家是沒有的。历史上出现的每一个国家按其本来面目只存在一次,存在片时;下一刹那,不論它的法律——宪法的外壳的硬度如何,它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不同了。因此,諸如“共和政体”、“专制主义”、“民主政治”这些字眼在每一情况下都意指某种不同的事物,而使它們变为引人注意的字眼的則是哲学家和思想家把它們用作确定的概念。国家史是体相的而非体系的。国家史的要务不在于表明“人类”如何向着获得人类的永恒权利前进,向着自由和平等前进,向着一个至慧和至公的国家的进化前进,而在于描述眞正存在于事实世界中的政治单位,描述它們如何成长、昌盛和衰落,并且描述它們如何确实不过是“具有形式”的现实生活而已。让我們在这个基础上尝試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