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和自由运动的生活本身一样古老。就我們在自然界中所能看到的說来,只有植物是技术程序的純粹表演場。动物,因为是能动的,所以有一种运动的技术,从而可以滋养和保护它自己。

一个醒觉的小宇宙和它的大宇宙——“自然”——之間的本来关系,在于从单純感官印象上升到感官判断的感官〔1〕接触,所以,它已能批判地(即識别地)发生作用,或用同一意义的另一說法,就是,已能因果分析地发生作用。〔2〕然后,那些已被确定的东西,就扩大成为一种由最原始的經驗——辨认的記号〔3〕——所組成的、极其完整的体系。这是一种自发的方法,有了这种方法,一个人就能在自己的世界中感到得心应手。在許多动物身上,这种方法已使它們具有异常丰富的經驗,还沒有一种人类的科学能够超过它。但是,原始的醒觉的存在物永远是一个活动的醒觉的存在物,与各种单純的理論很少关联,因之,这种經驗是在日常生活的次要的技术中,是在僵死状态中的东西身上无意中获得的。〔4〕这就是祀拜与神話之間的区别,〔5〕因为,在这个阶段上,宗教与尘俗之間并沒有界綫——所有醒觉的意識都是宗教。

当人們对自然的确定(为了便于受它指导)变成一种固定——即对自然的一种有目的的改变——时,高級生活的历史就发生了一种决定性的变化。这样一来,技术就或多或少变成了至上的,而那本能的原始經驗則变成了一种确切地“有意識的”原始认識。思想已从感觉解放出来。引起这种划时代的变化的是文字的語言。語言从說話解放出来,〔6〕这就产生了一批交往語言的符号,这些符号比辨认記号多得多——它們是与有意义的感觉联系在一起的一些名目,人类借助这些名目就掌握了神力(神祗、自然力)的秘密;它們是数(公式、簡单的定律),这些数使现实的內在形式得以从偶然的感觉的东西中抽象出来。〔7〕

这样,辨认記号的体系,通过抽象的途径,发展成为一种理論,一种自行脫离当时——不拘这是一个高度文明化的技术的时代,还是一个极其淳朴的开端时代——的技术的图景,成为不必付諸行动的醒觉意識的一部分。〔8〕一个人“知道”他自己需要什么,但是,他是要飽經事变才能获得那种知識的,我們决不应誤解这种知識的性质。凭借計数的經驗,人能够操纵秘密,但是,他还沒有发现秘密。近代魔术家的表象——一个带有許多杠杆和标記的配电盘,运用者在絲毫不了解它們的实质的情况下,用手指一按,就能使它发生巨大的效果——只是人类一般技术的象征而已。我們身边的光的世界的图景——在我們业以批判、分析的眼光把它发展为理論、为图景的情况下——只不过是这样的一个配电盘,在这个配电盘上,特定的事物附上了特定的标記,以致(可以說)把那适当的按紐一按,就准会产生特定的效果。因此,秘密本身依然是令人感到压迫的。〔9〕但是,通过这种技术,醒觉意識的确依然粗暴地干与了实际世界。生活把思想当作一种“开門呪文”〔10〕来使用,在多种文明的頂峰上,在其大城市中,技术鉴别苦于成为生活的奴仆因而自成暴君的时刻終于来到了。西方文化,甚至到现在,还在飽尝这种无拘无束的思想的纵肆行动,而且达到了一种悲剧的程度。

人已經締听了自然的步伐,記下了它的指标。他开始运用那些利用宇宙律动法則的手段和方法去摹仿自然。他胆敢扮演上帝的角色,并且人們容易理解:这些人为事物——因为,艺术在这里是作为与自然相反的概念而出现的——的最早的制造者和专家,特别是鍛工艺术的保护者,如何被他們周围的人看成是不可思議的,且視情况而定为他們所敬畏或厌恶。这类发现的积累愈来愈多。它們往往被发现,又被忘掉,又被发现,它們被仿造,被弃置,被改良。但最后,它們为整个整个的大陆构成了許多无須說明的手段——火、金属加工、器械、武器、犁、船、房屋、动物馴养和耕作。其中最重要的是金属,原始人为他身上的某种神秘的、不可思議的特征引向埋藏金属的地方。远古时代的商路,通过定居的村落生活,越过經常来往的海洋,而通往保持秘密的金属矿床;后来随之就产生了商旅祀拜、装飾和关于錫島及黄金国的长久流传的传奇。最初的貿易都是金属的貿易,随同这种貿易,又有第三种經济,即一种外国的、冒险的、暢行各地的經济强行加入到生产的經济和加工的經济中。

在这种基础上,现在产生了高級文化的技术,这种技术能在质量、色彩和情感上表现这些主要实体的整个精神。古典文化的人感觉自己和环境都是欧几里得式的,他們先天地敌視技术观点,那是无須多加說明的。假如我們认为“古典的”技术指的就是那(与“古典的”这一形容詞所包括的其他事物一同)挾其毅力凌駕迈錫尼时代的普遍、僵死的完美境界之上的东西,那就沒有古典技术可言了。〔11〕古典的三层桨船乃是些美化的划子,古典的弩炮和投石器只是臂和拳的代替物——不可与亚述和中国的兵器同日而語——就希罗〔12〕之类的人物来說,他們的成就只是倖得之物,而非发现。他們缺乏內心的权衡,缺乏时代的命数,缺乏深刻的需要。人們到处玩弄那些大抵来自东方的資料(为什么不呢?),但沒有一个人切实注意过那些資料,尤其沒有一个人眞正努力把它們介紹到生活的全景中去。浮士德型的技术全然不同,它以它对第三度空間的全部热情,从哥特时代的最早时期开始就向自然冲击,决心要作自然的主人。这里,也只有这里,见識与利用相結合才是理所当然的。〔13〕理論从一开始就是有用的假設。〔14〕古典的探究者象亚里斯多德的神一样“冥想”,阿拉伯人象炼金术士謀求魔法(例如点金石)一样探求,想不費力地获得自然的財富,〔15〕但西方人却努力按照他自己的意志来支配这世界。

浮士德型的发明家和发现者是一种独特的类型。他的意志的原始动力,他的眼光之明亮,他的实际思考的鋼鉄般的能力,从任何站在其他文化的立場上的人看来,一定觉得是很奇怪、很难以理解的,但对我們說来,它們却是与生俱来的。我們的整个文化有一个发见者的心灵。发掘看不见的东西,使它现在我們的心眼的光明世界之前,从而去支配它——那是它从一开始就具有的頑强的热情。所有它的伟大发明都是慢慢地在內心深处成熟,最后由于一种命运的必然而出现的。它們都几乎被哥特时期初期的修道士的勇敢的、幸运的探索接触到了。〔16〕如果一切技术思維的宗教的根源在哪里出现过,那就是在这里。〔17〕这些潜思的发见者在他們的隐舍里用祈祷和持斋索取上帝的秘密,觉得这就是在服侍上帝。这里有浮士德形像,有一种眞正探索性文化的伟大象征。实驗科学(罗哲尔·培根第一个把自然研究叫作这个名称),即用杠杆和螺旋对自然进行的坚定探索,开創了一个局面,其結果作为乡間长出的工厂烟囱和輸送塔展现在我們的眼前。但是,对他們大家,这里也有魔鬼插手的眞正浮士德型的危险,〔18〕即魔鬼在精神上把他們引到那座他在其上許与世界全部威力的高山的危险。这就是那些奇异的多米尼加会修道士如彼得·派力格里諾斯所梦想的“动的永恒”的意义,它想夺得上帝的全知全能。他們一再屈服于这种野心;他們向上帝强索这种秘密,以便自己成为上帝。他們諦听宇宙节奏的法則,以便征服这些法則。于是他們創造了机器的观念,作为仅只服从人的意志的小宇宙。但那样做,他們就越过了那条纖細的边界綫,以致其他人的虔敬心见到了罪恶的开端,为此,从罗哲尔·培根到乔尔丹諾·白魯諾都陷入了悲惨的境地。眞正的信仰一再把机器看成了魔鬼的东西。

发现的热情早已由哥特式建筑——把它同多里斯式建筑的有意的形式貧乏比一比吧!——表现出来了,我們的音乐也自始至終表现了这一点。印刷术出现了,长距离武器也出现了。〔19〕跟着哥伦布和哥白尼的脚步,出现了望远鏡、显微鏡、化学元素,最后就出现了巴罗克时期早期的巨大工艺大全。

可是,以后,与唯理主义同时,有了蒸汽机的发现,它推翻了一切,使經济生活从根本上改变了面貌。直到那时候,自然曾經作出过很多貢献,但此时它象一个奴隶一样上了軛門,并且它的作用象是被輕視地用馬力作标准来衡量。我們从那被迫在有組織的日常工作中劳动的黑人的肌肉力,前进到了千万年的生命力儲存为煤炭的地壳的有机蘊藏;今天我們又把眼光放到了无机的自然界上,在那里水力已被利用来补充煤炭。由于馬力总額成亿成兆,人口的数目就一再增加,增加幅度之大是沒有一种其他文化曾认为是可能的。这种增长是那必須加以使用和指揮的机器的一种产物,結果,使每个人的力量增加百倍。为了机器,人类的生命成为珍貴的。工作成为伦理思維中的一个伟大的詞;在十八世紀,这个詞在一切語言中都失掉了它的已遭污損的含义。机器做工作,并强迫人同它协作。整个文化达到了一种使大地在它下面顫抖的活动程度。

另外,现在在还不到一百年的时間里所展开的乃是一部如此伟大的戏剧,以致一种未来文化中具有不同心灵和不同热情的人們,将不能不相信“在那些日子里”自然本身是搖搖欲墜的。政治跨越城市和民族;甚至那深深影响动植物界命运的經济学,也只接触了生活的边緣,自觉相形见絀。但是,当所有别的东西都已消失和被忘掉的时候,这种技术却会把它的全盛时期的足迹遺留下来。因为这种浮士德型的热情已改变了世界的面貌。

这是向外和向上掙扎的生活情感——因之,是哥特型的眞正后裔——有如蒸汽机出现不久的时候,在哥德的浮士德独白中所表达的。狂热的心灵意欲飞越空間和时間。一种不可名状的热望把他引誘到难以确定的視界。人希望脫离世界,飞入“无限”,解脫身体束縛,在那星宿間的宇宙空間环行。圣·伯納的火热的、高翔的內心最初所追求的东西,格瑞尼瓦尔德〔20〕和伦伯朗在他們的图画背景里所設想的东西,貝多芬在他的最后一些四重奏中的超俗之音,此时又在一个接一个的发明之才智的陶醉中重新出现了。因而幻想一种交通方法,想在几天之內横过大陆,想用漂浮城市渡过大洋,想要钻过高山,通过地下迷宫,最大限度地利用蒸汽机,进而利用內燃机,最后超越道路与鉄路、飞翔在空中;因而出现了口語在頃刻間传遍重洋的情形;因而产生了一种野心,要打破一切紀录,打破一切空間,要为巨大的机器建立巨大的厂房,要建造巨大的船舶和宏大的拱桥,这是些高入云霄的建筑,是一些集中在一个焦点上、服从一个孩子的操纵的神秘力量,是一些破碎、震动、嗡嗡作声的鋼鉄与玻璃的結构,一个渺小的人象个具有无限权力的君王般在其中移动,最后,他觉得自然界就在他的脚下似的。

而且,这些机器在他們的形式上愈来愈不近人性,愈来愈折磨人、神秘、奥妙。它們用一些微妙的力、流和张力,結成一块无限的网遮盖着大地。它們的形体愈来愈是非物质的,愈来愈不喧鬧。車輪、轉軸和杠杆不再有声。所有重要的东西都藏在內部。人已經感觉机器象魔鬼,这是对的。在信徒的心目中,它意味着上帝的废除。它把神圣的因果关系交給人,由人,凭借一种預见的全知把它默默地、不可抗拒地运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