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由此可见,眞正的历史不象一切文明开始时的哲学家和理論家所断言的一样,不是反政治意义的“文化的”历史。相反地,它是以男人和女人、家族、民族、等級、国家的形式,在伟大事实的波浪起伏中相互防御相互攻击的种族的历史、战爭的历史、外交的历史、存在川流的历史。最高意义的政治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政治。每一个人,不管願意不願意,都是这种战斗戏剧中的一个成員,是它的主体或是它的客体——第三条路是沒有的。精神的王国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它是眞的,但精神世界是以这个世界为前提的,就象醒觉的存在以存在为前提一样。精神世界只有对那无論如何是存在着的现实一貫說“不”才可能存在,事实上,现实必須先存在才能被抛弃。种族可以沒有語言,但一种語言的說出是先有种族的一种表现,〔34〕就象发生在精神历史中的宗教、艺术、思想型式及其他一切事情一样——世間之有这样一种历史是由血統对感情和理性的控制力所显示出来的。因为所有这些事情都是“合乎形式”的积极的醒觉意識,它們在其演进中,在其象征性中,在其热情中都表现出血統(又是血統),血統通过这种种形式在一代接着一代的醒觉存在中循环。一位英雄根本不需要知道这个第二种世界——他自始至終是生活——但是,一位圣者只能借最严格的制欲主义克制自己身上的生活,同他的精神取得孤寂的交往——而他这样做的力量又是来自生活本身的。英雄輕視死亡,圣者輕視生活,但是,在伟大的修行者和殉道者的英雄主义同多数人(即,启示录iii,16里面所描写的那种人〔35〕)的虔敬的对比中,我們发现,甚至在宗教方面伟大也是以种族性为前提的,生活必須眞正坚强有力,才配得上这类拚命的人。其余的仅只是哲学。
正是因为这个緣故,世界历史意义的貴族远不是舒适的晚期所想象的样子;它不是头銜、特权和礼仪的綜合,而是一种精神財富,难以获得,难以保持——对懂得的人来說,是值得为之牺牲整个生命的。一个古老的家族不仅表示有一批祖先(我們都有祖先),而是表示有在历史頂峰上生活过的整代整代的祖先;这些祖先不仅掌握了命运,而且他們就是命运;在他們的血液中,由于若干世紀的經驗,使事变的形式达到了完善的境界。由于宏伟意义的历史是从文化开端的,对于一个科伦那家族的成員来說,把他的祖先一直追溯到后期罗馬时代,那只是一种夸耀。〔36〕但是,对后期拜占廷帝国的貴族說来,把他自己的身世追溯到君士坦丁,却不是沒有意义的,〔37〕而对一个当代的美国人說来,把他的身世追溯到1620年的一个搭乘“五月花号”的移民,也不是沒有意义的。实际上,古典貴族开始于特洛耶时代,而非开始于迈錫尼时代,西方的貴族开始于哥特时代,而非开始于法兰克人和哥特人〔38〕——在英国,貴族开始于諾曼人,而非开始于薩克逊人。只有从这些眞正的起点出发才有历史,因之,只有从那时起,才能有一个不同于望族和英雄的原始貴族等級。在这一卷的第一章〔39〕中,我称之为宇宙节奏的东西在这个原始貴族等級里得到了完成。因为那在較成熟的时期中我們称之为外交的和社会的“机智”的一切东西——包括战略的和商业的嗅觉、收藏家对于貴重物品的眼力及人物品評者的銳敏的洞察力——一般地还有一切为人們所具备而不为人們所学习的东西、喚起其他不能参加者的无力的猜忌的东西、作为一种“形式”指导事件进程的东西;都不过是明显地表现在群鳥的翱翔或一匹純种馬匹的有控制的动作中的同一宇宙的和梦一般的稳妥的一种特殊情形而已。
僧侣围繞作为自然的世界,通过思考它去加深他对它的描繪。貴族生活在作为历史的世界中,通过改变它的图景去加深它。二者都向伟大的传統演进,但是前者的演进是由于塑造,而后者的演进則是由于訓练。这是这两个等級之間的根本差别,因之,它們中間只有一个是眞正的等級,而另一个則只是为了便于完成对比,才显得象一个等級。培养和訓练的有效領域是血統,因此,它們从父亲传到子孙。反之,塑造(Bildung)先須有才能,所以,一种眞正的强有力的僧侣等級始終是个人天資的綜合——一种醒觉意識的团体——和种族意义的根源沒有关系;因此,在这方面和在其他方面一样,它是对时間和历史的一种否定。智性上的类同和血統上的类同——对这些对比表现的深处考虑和探查一下吧!可遺传的僧侣制是一种用辞上的矛盾。在某种意义上,在吠陀时期的印度,它的确是存在的,但那种存在的基础是那里有一个第二貴族的事实,那第二貴族为它自己的团体中的天性穎慧的成員保留着僧侣的特权。〔40〕在其他地方,独身生活甚至結束了这种极其违反原則的情形。“人中的僧侣”——无論此人高貴与否——代表世界中的神圣因果律的一个中心。僧侣的权力本身就是一种因果性的,它是更高的原因所产生的,它本身反过来又是一个有效的原因。僧侣是那紧张地伸展于醒觉意識和終极秘密之間的无时間性的外扩中的中間人;因此,在每一种文化里面,僧侣的重要性是由它的原始象征来决定的。古典的心灵否定空間,因此它不需要中間人和它打交道,所以,古典的僧侣在其刚刚开端时就消失了。浮士德型的人面对着无限,先天地沒有什么东西使他可以抗拒这方面的毁灭性的力量,所以哥特时代的僧侣把它自己提高到了教皇观念的高度。
作为两种世界观,血管中的血液循环和日常存在及行动中的思想这两种方式是交織在一起的,結果(在每一种文化里面)出现了两种道德,它們相互蔑視——即,貴族的风俗和僧侣的制欲主义,它們互相被指責为凡俗的和奴性的。前面已經指出,〔41〕如何一个来自城堡,另一个来自寺院和教堂,一个来自历史的洪流中的丰滿的存在,另一个与历史无緣,来自充滿天神性质的环境中的純粹醒觉意識。这些原始印象借以对我們发生影响的力量甚至是晚期所想象不到的。世俗的和宗教的阶級感情正走上它們的向上的途程,并在为它們自己准备一种伦理的阶級理想,这种理想只有适当的人才能接近,甚至他們也必須經过长期的和严格的訓练才能接近。伟大的存在之流感到自己是一个与那愚純的、无节奏的和无目的的血族的渣滓相对立的单位。伟大的精神团体认为自己是一个与那未入教的渣滓相对立的单位。这类单位就是英雄們的团体和圣徒們的团体。
尼采的伟大功績永远在于他是第一个承认一切道德的二重性的人。〔42〕他关于“主人的”和“奴隶的”道德的說法是不确切的,他对“基督教”的提法〔43〕过于肯定地把它放在分界綫的一边了,但是,他的全部见解的基础却是有力的和清楚的,就是好与坏是貴族性的区别,而善与恶則是僧侣性的区别。好与坏在原始人群和部落中間是图騰性质的区别,形容的不是气质,而是人們,而且是就他們的活生生的存在对他們綜合地加以描述的。好的是有势力的人、富有的人、幸运的人。在每一种青春时期的慣用語中,好都意味着强大、勇敢、純种。坏、賤、鄙劣、平庸,本来的含义是无势力、无时产、沒运气、怯懦、微不足道——有如古埃及所說的“无名者的子嗣”。〔44〕善与恶是禁忌方面的概念,它們根据一个人的知觉和理性——即,他的醒觉的气质和有意識的动作,給予他以評价。违背种族意义的爱的伦理是不善良的,违犯教会关于仁爱的命令是邪恶的。高尚的习慣完全是长期不断訓练的不知不觉的成果。它是在交往中学会的,不是从书本里学到的。它是一种被感知的节奏,而不是一种观念。但另一种道德則是被宣布的,是在因果的基础上整理出来的,因而是可以学得的,并表现出一种信念。
一种道德彻底地是历史的,承认品級区别和特权是实际的和当然的。荣誉永远是阶級的荣誉——沒有什么“人类的荣誉”。决斗不是不自由的人的本份。每个人,不論他是比杜因人、是日本的武士、或是科西嘉人,是农民、或是工人,是法官、或是土匪,都具有他自己的、对他种生活不适用的荣誉、忠誠、勇敢和报仇的有拘束力的观念。每一种生活都有其习俗伦理——沒有它是不可思議的。孩子們早在他們的游戏中就有了这种习俗伦理;他們自己立刻懂得什么是合适的。誰也沒有制定这些规則,但它們是存在的。它們是不知不觉地从“我們”产生出来的,而“我們”則是自行从群的統一脉息产生出来的。在这里,每个存在也是“合乎形式”的。每一群由于这一种或另一种刺激而聚集在街衢上的人,当时都有自己的伦理,任何不接受这种伦理、不认为这种伦理是理所当然而予以拥护的人——如說“遵守它”,便是认为行动具有多于实际所有的理性了——就是一个可怜的、卑鄙的人,一个外人。沒有受过教育的人民和孩子們对这一点具有一种惊人地敏銳的反应能力。不过,孩子們也須要学习教理問答,听听其中所說的善与恶——它們决不是不言而喻的。习俗伦理不是眞正的伦理,而是实际存在的伦理;它是一种生成的和长成的东西,是感情和有机的邏輯。与此对比,道德从来不是现实(因为,如果它是,整个世界就会成为圣人般的了),而是悬于意識之上的一种永恒的要求——并且,根据假設,不拘现实生活和历史的一切差别,悬在所有人們的意識之上。因此,一切道德都是否定的,一切习俗伦理都是肯定的。对于后者,“沒有荣誉”是最坏的,对于前者,則“无罪”是最高尚的,对任何人都可以这样說。
一切现存的习俗伦理的基本概念是荣誉。其他一切——忠誠、謙逊、勇敢、俠义、克己、果断——都包括在它里面。荣誉是一个血的問題,而不是一个理智問題。一个人并不考虑荣誉問題——去考虑它就已經是非荣誉的了。就生活、时間和历史而論,失掉荣誉意味着被废弃。一个人的阶級荣誉,一个人的家族荣誉,男人的和女人的荣誉,一个人的民族荣誉和一个人的国家荣誉,农民、战士甚至盜匪的荣誉——荣誉意味着:生活在一个人身上是一种有价值的、有历史尊严的、优美、高貴的东西。它属于定向的时間,如同罪恶属于无时間的空間一样。使一个人身上有荣誉大体等于使他有种族性。与此相反的是具有忒賽提〔45〕天性的人,是心灵混浊的人,是流氓,是那种“你尽管踢我但求让我活下去的人”。甘受侮蔑、忘掉屈辱、在敌人前畏葸退精——这一切都表示生活已經变得沒有价值,变成多余了。但这和僧侣道德完全不是一回事,因为僧侣道德决不以降格为代价而去执恋生活,而是拒絕生活、远离生活的,因而和荣誉沒有附带关系。如前所述,每一件道德行为归根到底就是一桩苦行,是对存在的一种抹杀。事实上,它是处于生活和历史世界范围之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