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关于人类所知者,显然划分为他的存在的两大时代。在我們看来,第一个时代的界限一方面是行星命运的那种深奥的賦格曲fugue),这种賦格曲我們称之为冰河时代的开始,并且关于它我們只能(在世界历史的图景的范围内)說一种宇宙的变化发生了;另一方面則是尼罗河和幼发拉底河上的諸高級文化的开端,随同这些文化的开始,人类生存的整个意义突然变得不同了。我們到处都发现第三紀和洪积世的鮮明的界綫,而且在界綫的这一边和技术,并賦有一种直到今天在体质上未曾改变的肉体結构。

我們将把第一个时代視为原始文化的时代。这种文化在第二个时代始終延續(虽然一定处于一种非常“晚期的”形式)并今天依然存在且相当原封未动的唯一地区是西北非洲。利奥。弗洛貝尼烏斯②的伟大功續是,他十分明确地认識了这一点,一开始他即假定,在这个地区内原始生活的整个世界(不仅是若干的原始部落)仍然未受到高級文化的影响。反之,民族心理学家却喜好从五大洲各地搜集諸民族的断片,这些民族实际上是没有共同之点的,除了这件消极的事实,就是,在此一或彼一高級文化中过着一种从属的生活,而并未参加它的内部生活。結果就得到了一堆民族,某些是靜止的,某些是劣等的,还有某些是堕落的;此外,它們各自的表我們见到人是一种完全形成了的类型,熟知习俗、神話、机智装飾、现方式还被不加区别地混同起来。

但是原始文化不是支离破碎的,而是某种坚强的和完整的东西,某种非常生气勃勃的和有效的东西。只是,这种文化和我們高級文化的人在精神的可能性方面所具有的一切事物是如此的不同,以致我們可以怀疑:甚至那些已經把第一个时代深深地引入第二个时代的居民,在它們目前的存在和醒觉存在的方式中,是否可以当作古时的情况的可靠証据。

經过几千年,现在人的醒觉意識已經把部落和民族之間經常互相接触的印象当作明显的日常事实。但在对待第一个时代的时候,我們务必不要忘記,人在那个时代是結合成极少数的小团体,完全消失在广闊无边的景色之中的,其中的主要因素則l是那些强有力的大兽群。我們的发掘物的稀少充分地証明这一点。在欧里納克〔21〕人的时代,大概有若干人群,每群有数百人,流浪在法兰西的整个地区上,当这样的人群一旦发觉同类的人存在时,他們定一会把这件事看做是印象非常深刻的、而且是因惑不解的。对我們来說,整个自然久已变成人群的背景,我們这样的人究竟能否想象生活在一个几乎无人的世界中是什么样子嗎?除了森林和兽群以外,当其他“恰象他自己一样”的人們开始日益經常地在乡野被遇到时,人的世界意識一定会有莫大的变化。人的数目的增加——这无疑地也是突然发生的——使“同伙”的体驗成为习以为常的,并以愉快或敌对的情感代替了惊愕的印象,而这些情感又引起了一个由各种經驗和不由己的、不可避免的关系組成的全新的世界。对于人类心灵的历史来說,这或許是所有事件中最深刻的和最意味深长的。人是在对异己的生活形式的关系中才开始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形式的,并且这时氏族的内部組織也充滿了丰富的部落間的关系形式,此后,这种关系形式就完全支配了原始的生活和思想。因为就在那时,从感官領悟的极簡单的形式中,产生了詞的語言的(因而也是抽象思維的)萌芽,在其中有少数是特别幸运的,我們或可把它們看做是后来印欧語族和閃語族的起源,虽然我們并不能知道它們的結构。

其后,从一种由部落間的关系联系起来的人类的这种一般的原始文化中,埃及和巴比伦的文化突然在公元前3000年前后〔22〕兴起了。在那时期以前大概有一千年之久,这两个地域一直在培育着某种在性质和目标上和一切原始文化根本不同的东西,某种具有内部的一致的东西,这种内部的一致是它的一切表现形式所共有的,在它的一切生活中是指示方向的。据我看来,这是十分可能的,就是,人的本质上的一种变化无論如何在那个时候是完成了,纵使在整个地球表面上誠然不都是如此;如果是这样的話,那么任何一种日后在高級文化当中依然存在、不断退化的名符其实的原始文化,本身就必定是某种与第一个时代的文化不同的东西。但是,我所称为前文化者(可以証明,它在每一高級文化的开始时是作为同一的过程出现的),是和任何种的原始文化在性质上不同的东西,是某种全新的东西。

在一切原始生存中,“彼物”、宇宙的事物,是以如此直接的力量发生作用,以致一切小宇宙的表现,无論是在神話、习俗、技术方面,还是在装飾方面,仅只服从瞬时的压力。对我們来說,关于这些表现的持續期間、速度和发展趋势,并无可稽考的定則。比如,我們看到一种装飾的形式語言——不要称为一种风格〔23〕——支配着一个广大地区的居民,传布着、变化着、最后又逐漸趋于消灭。在这一傍,而且或許在一些十分不同的扩张范围内,我們可以见到形成和运用武器、部落組織、宗敎习慣的各种方式,各自在自己的特殊途径中发展,各自具自己的轉折点、自己的始末,完全受其他形式領域的影响。当我們在某些史前地层中已經认出一种确知的陶器类型时,我們不能据此就安然論証拥有这种陶器的居民的习俗和宗敎。而且,如果同一地区偶然具有一种特殊的婚姻形式和,譬如說,某种文身样式,这决不表示一种共同的基本观念,如象火药的发现和繪画中透視法的发现所表示的。在装飾品和时代相同的組織之間、或在对神的祀拜和农艺的种类之間,没有出现必然的联系。在这些場合下,发展始終指的是原始文化的某一个别方面或某一特征的某种发展,而决不是那种文化本身的发展。如前所述,这基本上是渾沌的;原始文化旣不是一个有机体,也不是若干有机体的总合。

但是,随着高級文化类型的出现,这个“彼物”让位于一种坚强而統一的傾向。在原始文化中,部落和氏族是仅有的生气蓬勃的存在物——当然在个别的人以外。然而,在这里,文化本身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物。一切原始的事物都是一个总合——原始群的表现形式的总合。反之,高級文化乃是一个巨大的单独有机体的觉醒存在,这个有机体不仅使习俗、神話、技术和艺术、而且使合并在它里面的民族和阶級都具有单一的形式語言和单一的历史。我們所知道的最古老的言語属于原始文化,并有它自己的无法則的命运,这种命运是不能从諸如装飾或婚姻之类的命运来推断的。但是文字的历史則完全属于几种高級文化的表现历史。埃及文化、中国文化、巴比伦文化、墨西哥文化,每个都在它的前文化时代造了一种特殊的文字;反之,印度文化和古典文化却没有这样作,而是在很晚的时候才承受了一个近邻的文明的高度发展的文字;在阿拉伯文化中,每一新的宗敎、每一新的敎派也立即創造它的特殊文字——所有这些事实都和这些文化的整个形式历史及其内在意义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

我們关于人的知識只限于这两个时代,而且这些知識确实不足以証明任何一种关于可能的或确知的新时代的結論或关于这些新时代的“时間”和“情况”的結論没有錯誤——更不用說这件事实,就是,那些支配作为一个种类的人的历史的宇宙关系,无論如何是我們的手段所完全不能接近的。

我的这种思想和观察只限于对现实的体相。当“知人論世”的經驗对一个人的周围人事、“作为者”的經驗对他的事实变得无效时,这种见識也就到头了。这两个时代的存在是一种历史經驗的事实;另外,我們对原始文化的体驗不仅在于在它的遺物中看到一种独立的和隔絕的东西,也在于凭借我們对于原始文化(依然存在于我們之中)的内在关系来反应它的比較深刻的意义。但是,第二个时代給我們展现出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經驗。高級文化的类型在人类历史的范围中突然出现,这是一种偶然事件,它的意义在现时还无法究查。当然,很可能,这是在地球历史的領城中发生的、使现象的生存中出现一种新的不同形式的某种突然事件。但是,我們面前有八种这样的文化,全都具有同样的結构、同样的发展和同样的持續期間这种事实,証明我們用比較方法去观察它們是对的,从而也証明,我們把它們看作可以比較的、用比較方法来研究它們、以及从我們的研究中得到一种能使我們回顾过去并前瞻未来的知識,也是对的——假定另一种命运始終不以另一个形式世界突然从根本上把这个形式世界代替。我們这样处理的充分理由,得自关于有机的存在物的一般經驗。我們在猛禽类动物或松柏科植物的历史中不能預言一个新的种类是否并在何时将要出现,同样在文化的历史中我們也不能預言一种新的文化是否并在何时将要产生。但是从一个新的存在物在子宮里怀孕、或一棵种子落在土里的时刻起,我們就知道这个新生活过程的内在形式;我們也知道它的发展和实现的平稳过程可能被外部力量的压力所扰乱,但永不会被改变。

这种經驗还敎导我們,那在目前已經掌握了地球整个表面的文明并不是第三个时代,而是西方文化的一个阶段——一个不可少的阶段,只因它的扩张傾向的强烈性而和它的相似物有所区别。体驗至此而止,一切关于什么样的新形式将統治未来的人类生活的臆測(或关于这个問題,究竟是否有任何这样的新形式)、一切在“它应当是、它将要是”的基础上建成的外表堂皇的紙糊建筑,都无非是微不足道的——据我看,这是太没有用了,因而不能証明有一种稍具价値的生活曾經致力于此。

諸高級文化的群,作为一个群,不是一个有机的单位。它們恰巧有这个数目、恰巧在这些地点和时間发生,从人类的眼光来看,乃是一桩不具有更深刻的意义的偶然事件。反之,个别文化的排列已經如此淸楚地突出,以致中国、枚斋和西方世界的历史技术——的确往往只是这些文化里面受过敎育者的同感——已經能够定出一套难以再加改正的名称。〔24〕

因此,历史思想負有双重的任务,一种是用比較方法处理各个文化的各别生活过程,另一种是考察各种文化中間的偶然的、不正常的关系对于这些文化的意义。第一种任务的必要性虽然是十分明显的,但迄今仍被忽視。第二种任务已經动手处理,但只是凭借那种懶惰的而且肤浅的方法,就是,把因果关系强加于整个的混乱之上并沿着一个假想的“世界”历史的“进程”把它整整齐齐地展开。这样一米,就旣不能发现这些困难的、但饒有参考价値的关系的心理,也不能发现任何特殊文化的内在生活的心理。实际上,解决第一个問題的条件是:第二个問題已經得到了解决。各种关系是很不同的,甚至在时間和空間的簡单方面也是如此。十字軍使一个靑春时期与一种古老的和成熟的文明面面相对;在克里特一迈錫尼世界中,原始文化和隆盛的晚期同时见到。一种文明可以从极遙远的地方射来,有如印度文明从东方射入阿拉伯世界;或者衰老而沉悶地压在一个幼年的上面,有如古典文明位于它的另一面之上。〔25〕但是还有性质和力量的区别;西方文化寻求各种关系,埃及文化則試图回避各种关系;前者在悲惨的危机中一而再地受到这些关系的打击,但古典文化却从这些关系中得到一切它所能得到的,而没有受到損害。但是所有这些傾向的根源都在于文化本身的灵性,而且有时文化的心灵关于这个文化所給我們的启示,要比它自己的語言所給我們的启示还多,因为語言所隐藏的东西往往多于它传达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