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論我們說思維是人类所創造的,或說高級人类是思維所創造的,那都只是一种口头上的区别。但是思維固执地把自己在生活整体中的地位看得太高了,它由于忽視了或不关心除了它自己以外还有他种确定事物的方式这件事实,它就失去了不带成见地去考察整体的机会。实际上,一切思維方面的大师——在每一种文化中,他們几乎成了唯一权威的代言人——都认为不辨自明的是,冷酷的抽象思維是接近“終极的事物”的途径。并且,他們还认为同样不辨自明的是,他們沿着这一途径所获得的“眞理”和他們用来当作自己的目标的眞理是一样的,而非象实际的情形一样,只是一种代替不可知的秘密的想象的图景。

因为,虽則人类是一种思考着的存在,但远不是說,它的存在就在于进行思考。这种区别是天生的穿凿附会者所不能理解的。思維的目标叫做“眞理”,而“眞理”是被“建立”的——就是說,它被从光的世界中的活生生的不可知触性中取出来,变成概念的形式,并在一个体系中賦有永久性的地位,这种体系意味着一种智性的空間。眞理是絕对的、永恒的——就是說,它們和生活再也没有关系了。

但是,对于一个动物說来,没有眞理,只有事实。这就是实际的悟性和理論的悟性之間的区别。事实和眞理〔12〕之有区别跟时間和空間及宿命和因果之有区别是一样的。事实专心侍候整个醒觉意識,替存在服务,而不侍候醒觉意識中妄想它能脫离存在的那一方面。现实生活、历史只知道事实;人們的生活經驗和知識只和事实打交道。有行动、有意志、有斗爭的积极的人物天天衡量自己在事实的威力跟前的力量,他把純粹的眞理看得很不重要。眞正的政治家只知有政治的事实,不知有政治的眞理。彼拉多的有名的問句是每一个务实的人的問句。

尼采的最伟大的成就之一是,他使科学与眞理和知識的价値問題对质——虽則从天生的思想家和学者看来,这种办法是廉价的,甚至是不敬的,他們认为他的整个存在的理由都受到了它的攻击。笛卡儿怀疑一切,但是当然并不怀疑他的怀疑的价植。

然而,提出問題是一件事,相信問題的解决又是另一件事。植物生活着,但并不知道它自己是在生活着。动物生活着,它知道它自己是在生活着。人类則被他的生活所惊,并环繞他的生活发出种种問題。但是,人类也不能对他自己的問題作出解答,他只能相信他的解答是正确的,在这方面,亚里斯多德和最卑賤的野人是没有区别的。

然則,秘密为什么要被揭穿,疑問为什么要得到解答呢?这难道不是由于那种从儿童的眼中也表现出来的恐惧心所致嗎?难道不是由于人类醒觉意識的可怕的禀賦所致嗎?这种醒觉意識迫使现在已从感觉获得自由并正在孕育着心影的悟性极力寻求解答,而这种解答則意味着解脫。在知識方面的坚决信心能不能够使我們从大問題的睡魔中解放出来呢?

“懍然敬畏的心情是人类最高貴的方面”。被命运剝夺了这种禀賦的人必然就要去发现秘密,要去研究、剖析和破坏那令人敬畏的事物,从中汲取知識。追求体系的意志是一种想要扼杀活生生的事物、想要使它“建成”、稳定、僵化、想要使它束縛在邏輯的秩序中的意志。才智一旦完成了僵化的任务,才智就战胜了。

这种通常視为“理性(Vernunft)”跟“悟性(Verstand)”之間的区别实际是先见和眼力跟悟性本身之間的区别;前者属于我們的植物性方面,它利用眼和詞的語言;后者属于我們的动物性方面,它是从語言演繹而来的。在这种意义下,“理性”是使观念进入生活的东西,“悟性”是发现眞理的东西。眞理是没有生命的,是可以灌輸的(mitgeteilt);观念属于創造它們的人的活生生的自我,是只能同情地被喚起的(mitgefimghlt)。悟性本质上是鉴别性的,“理性”本质上是創造性的。〔13〕后者产生它的活动中的对象,前者是从对象出发的。事实上,悟性鉴别最初是在日常感觉中实行和发展起来的——儿童是在感觉判断中学会理解与区分的。随后,鉴别从这种联系中抽象出来了,从此以后,它就独自活动,它需要一种替代来代替以前作过它的对象的感觉活动。这种替代只有已存的思維方式才能給它,现在,鉴别就是根据这种替代来进行的。这,只有这,才是思想,思想不是随便建立在一无所有之上的东西。

因为很早以前,当原始人类还没有开始抽象地思考的时候,他就为他自己形成了一幅宗敎的世界图景,悟性开始鉴别性地进行工作的对象就是这一图景。科学总是在一种宗敎及其全部精神上的先入为主之见的基础上生长出来的,它的意义只在于对这类敎义加以抽象的改良而已,这类敎条由于不够抽象,被它认为是錯誤的。它在它的全部原則、問題的提法和方法方面总是依据一种宗敎的核心的。悟性所发现的每一件眞理不过是对于已有的眞理的一种鉴别性判断。新旧知識之間的极性所包含的后果是,在悟性的世界中只有相对正确的东西——即,比其他判断更有說服力的判断。鉴别性知識的基础是,相信今天的理解比昨天的理解好。迫使我們怀抱这一信念的又是生活。

作为鉴别的鉴别能解决大問題呢,还是只能提出大問題呢?在知識之初,我們相信前者。但我們所知愈多,則我們愈相信后者。我們只要怀有希望,我們就称秘密为問題。

因此,对有知的人类說来,有一个双重的問題,即醒觉存在的問題与存在的問題,或空間問題与时間問題,或作为自然的世界〔14〕的問題与作为历史的世界的問題,或节奏問題与紧张問題。醒觉意識不仅要想理解它自己,而且还想理解类似它自己的某些事物。虽則一种内心的呼声可能告訴人們,說,在这里,获得知識的一切可能性都不存在,但尽管如此,恐惧心还是硬要說服——每一个人——并且继續探求下去,甚至宁願假充获得了解答,而不願自认是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