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据此,我們面临人类的問題。在人类的醒觉意識中,现在没有任何事物干扰眼的絕对統治地位。夜籟、风声,牲畜的嘶喘,花的芳香,这一切都在他身上激发起两个問題:就是在光的世界中“向何处去”和“从何处来”的問題。甚至我們最亲近的伙伴,狗,仍然在嗅觉世界中調节它的各种視觉印象,但我們对这个世界是全无所知的。我們一点不知道蝴蝶的世界,它的晶体的眼球不能有綜合图景的投影;我們也不知道那些动物的世界,它們虽然的确并不缺乏感觉,仍然是盲視的。我們的空間始終只是視觉空間,在其中,可以找到其他感觉世界(如听觉、嗅觉、热觉、冷觉)的残余,作为光照事物的属性和效果而遺留下来。——溫暖由看到的火光而来,芳香由在照明的空間中所看到的玫瑰而来,我們在談到某一种音調时指的是小提琴的音調。至于星辰,我們对于它們的意識关系只限于看见它們——它們在我們的头上閃燦发光,指出它們的可见的絡綫。〔5〕但是,动物甚或原始人类毫无疑問地仍旧具有这些感觉世界的感觉,它們和我們的感觉是全不相同的;这些感觉当中的某一些我們能够借助于科学的假設間接地予以描繪,但是其余的那些今天已完全被我們忘記了。
不过,这种感觉的貧乏却含蘊着无限深化的意思。人类的醒觉意識不再单純是身体和环境之間的一种紧张关系。它现在是一个自括的光的世界中的生活。身体在被看见的空間中移动。深度經驗〔6〕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它从一个光的中心〔7〕——我們称之为“我”的点——伸入可见的距离之中。“我”是一个光的概念。从这个点开始,“我”的生活本质上变成一种日光中的生活,而夜晚則是近于死亡的。由此,又生出一种新的恐惧情感,它把所有其他的情感都吸收到自己的范围之内——在看不见的事物面前的恐惧,对于人們听到或感到、猜到或有效地观測到但没有看到的事物的恐惧。动物的确在其他的形式下体驗到恐惧,但人类认为这些形式是費解的,甚至原始人类和儿童在寂靜面前易于感到的并且他們企图以喧囂和高声談話去消除的偏蹐不安,在高級人类中也在消失。人类信仰的本质和标記就是对于目不能见的事物的恐惧。神是人所揣測的、想象的、默察到的光的现实,关于“无形的”神的观念是人类超越性的最高表现。光的世界尽头之处,就是来世所在的地方;济度就是使人們摆脫光的世界及其事实的魔力。
音乐对我們人类所具有的不可名状的魅力和眞正解放的力量,正在于此。因为音乐是仅有的一种艺术,它的手段是位于那久已和我們整个世界并存的光的世界之外的,因此,只有音乐才能使我們离开这个世界,粉碎光的无情暴力,并使我們妄想我們即将接近心灵的最終秘密。这种幻觉是由于这样的事实产生的,就是,我們的醒觉意識目前只被一种感觉所控制,完全适应于眼的世界,以致不能从它所得的印象中形成一个耳的世界。〔8〕
因此,人类的思維是視觉思維,我們的概念是得自視觉的,并且我們的邏輯的整个結构是一个想象中的光的世界。
这种縮小过程和随之而来的深入过程不仅使我們的一切感觉印象适应于視觉印象并按視觉印象来整理,而且也使动物所知的无数的思想交流方法被单一的語言媒介所代替,这种語言媒介是光的世界中的一座桥梁,它把互相呈现于对方的肉眼或想象的眼睛之前的两个人沟通起来。仍然留有痕迹的說話的其他方式,早就以模仿、手势或强調的形式被吸收到語言中去了。純粹的人类言語和一般的动物发声之間的区别就在于,詞与詞的連結构成一个在眼睛統治下建立起来的内心的光的观念的領域。每一个詞义具有一种光的价植,即使象“乐調”、“滋味”、“寒冷”等詞汇甚或完全抽象的名称,也不例外。
就連在高級动物中,通过感觉联系而相互了解的习慣已經引起了单純的感觉和理解的感觉的显著差异。如果我們这样去区别感觉印象与感觉判断(例如嗅觉判断、味觉判断或听觉判断),我們发现,即使在螞蚁和蜜蜂中,更不必說在猛禽、馬和狗中,重心已經明显地在向醒觉存在的判断方面移动。但是只有在語言的影响下,感觉和理解之間的明确对立才在醒觉的意識中树立起来,这种紧张关系在动物界中簡直是不可想象的,即使在人类中,最初也只是一种很难实现的可能性而已。以后,随着語言的发展,才带来了一种意义重大的决定——理解从感觉的束縛下解放出来。
对于构成总体的各种感觉印象(它們在以前几乎未被这样注意过)的意义的理解,日益經常地代替对于全体感觉的簡单理解出现了。〔9〕最后,这些印象本身也被抛弃,而为熟知的字音的被感觉到的涵义所代替了。詞,原来是一件可见的事物的名称,不知不觉地变成一件心理事物的标志,即“概念”。給这类名称规定确切的意义,是远非我們力所能及的——只有对于全新的名称,我們才能这样做。我們两次使用一个詞时,永不会具有同一的内涵,也从来没有一个人的理解同另外一个人是完全相同的。但是,尽管如此,相互的理解还是可能的,这是由于借使用同一語言在二者身上养成了相同的世界观的緣故;在二者的生活和活动所共有的环境中,单純的字音就足以喚起性质相同的观念。就是这种借助于从实际目睹中立即得来的和分离(抽象)出来的語音的理解方式,事实上明确地区分了一般动物类的醒觉意識和继起的純粹人类的醒觉意識,不論在原始阶段我們多么难于找到有关这点的确切証据。正是这样,在更早的阶段,这样的醒觉意識的出现确定了一般植物性存在和特殊的动物存在之間的界限。
从感觉分离出来的理解叫做思想。思想在人类的醒觉意識中引起了一种永久的分裂。从早期起,它就把理解和感觉定为“高級的”心灵力量和“低級的”心灵力量。它在眼的光亮世界和想象的(德文是“Vorgeste1lte”,即“置于”人們“面前”的意思)世界之間引起了决定性的对立,前者被描写为一种虛构的事物和一种幻觉,在后者中,概念及其暗淡的但不能抹去的光色存留下来,发生作用。从此以后,对人类說来,只要他在“思考”,想象的世界就是眞实的世界,就是世界的本体。最初,自我是这样的醒觉的存在(就是說,在它有視觉时,它觉得自己是光的世界的中心);现在,它变成了“精神”——就是說,变成了純粹的悟性,它“认識到”自己是純粹的悟性,旋即不仅把周围的世界看成在质的方面是低于自己的,而且把生活的其他組成部分、它自己的身体也看成这样。不仅人类的直立姿势証明了这一点,人类头顱的彻底智性化构造也証明了这一点,在他的头上,眼睛、眉毛,鬢角愈来愈成了表情的工具。〔10〕
因此,显而易见,当思想取得独立的时侯,它就为自己找到了一种新的活动方式。在实用的思維之外,新增了一种理論的、深入的、精細的思維;前者是針对周围世界中的光照事物的結构的,具有这一或那一实用目的,后者旨在建成这类事物的“自身”的、即事物的本质的結构。光从所见的事物中抽象出来,眼睛的深度經驗通过一种宏大而无差訛的发展过程强化为詞义的有色領域中的深度經驗。人类开始相信他的内心的眼是可以直接看透事物的实际面目的。一个概念跟着一个概念,最后,在内心的光亮下充分淸晰地突出的結构就构成了一种巨大的思維构造。
人类醒觉意識中的理論思維的发展引起了一种活动,使一种新的冲突——存在(生存)及醒觉存在(醒觉意識)之間的冲突——成为不可避免的。在动物的小宇宙身上,生存和意識結合成为生活的不辨自明的統一体,它只知道意識是为生存服务的。动物只是“生活着”,它不考虑生活。但,由于眼睛的专断是无条件的,生活被呈现成光亮照耀下的一种可见的实体的生活;于是,当悟性与言語交織在一起时,悟性立即形成了一种关于思維的概念,同时形成了一种关于生活的相反概念,〔11〕結果,它把实际的生活和可能的生活区别开。我們有的是“思想与行动”这一提法中的对立物,而不是率直的、不复杂的生活。动物身上根本不可能有的东西在每一个人身上不仅变成了可能的,而且变成了事实,最后变成了交替物。成熟了的人类的全部历史及其全部现象都是它所形成的,文化所采取的形式愈高級,这一对立在其有意識的存在中的重要时刻就愈起着充分的支配作用。
植物性的——宇宙的东西,即富有宿命、血、性的存在,具有一种极古的优势,而且保持着这种优势。它們就是生活。对方只是替生活服务的。但是这一对方不願去服务,而要去統治;并且,它相信它是在統治,因为人类精神所提出的最坚决的要求之一就是要求具有控制身体、控制“自然”的力量。但是問題在于:这种信念难道不就是对于生活的一种服务嗎?为什么我們的思想恰恰是这样去想呢?也許是宇宙、是“彼物”要它这样去想的吧?当思維把身体叫成一种概念;当它确认身体是可怜憫的并使血的声音归于沉寂时,思維显示了它的力量。但是,事实上,血仍在統治,因为血在默默地控制思維活动的开始与終止。言語和生活之間也有区别——存在能够没有意識与悟性的生活,但反之則不然。归根結底,无論怎样,思維只在“思維的領域”中进行統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