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在黄昏的时候,你看到百花一株一株地在落日中合閉起来。那时,不由你不发生一种奇异的情感——在这曚昧的、朦朧的、固着于土地的存在面前,一种莫明其妙的恐惧情感。沉默的森林,靜寂的草地,这一丛矮树,那一条細枝,它們自己并不摆动,而戏弄它們的却是微风。仅有那小蚊虫是自由的——它在傍晚的微光中仍旧在舞蹈,它願意到哪儿,就往哪里移动。

一棵植物就其本身而論是无足輕重的。它形成景色的一部分,机遇使它在景色中生了根。曚光、凉爽、每株花草的合閉——这些并不是原因和結果,也不是危险和对危险的有意的回答。它們是一种单純的自然过程,这种过程在植物邻近、与植物一起并在植物身上自我完成着。个体植物为了本身是没有期待、希冀或选择的自由的。

反之,动物能够选择。它从世界一切其余事物的奴役中解放出来。这群蚊虫不停地飞舞,那只孤鳥傍晚时仍旧在飞翔,狐狸鬼鬼祟祟地走近巢穴——这些都是另一大世界中的它們自身的小世界。一滴水珠中的小动物,小到人类目力不能觉察的程度,虽然仅持續秒許的生命并仅占水珠中一角的地方,在宇宙面前仍是自由而独立的。而那在它的一片叶子上悬挂着这滴水珠的大橡树,却不是这样的。

奴役和自由,就最終与最深刻的意义而論,是我們借以鉴别植物生活与动物生活的区别素。然而,仅有植物完全是本来面目的;在动物的本质中,就有了某种双重的东西。植物仅仅是植物;动物旣是植物,又是某种别的东西。面临危险而挤在一起顫抖的兽群,偎貼母怀而哭泣的幼儿,絕望地力图向上帝求救的成人——所有这些都是企图从自由生活中,重新回到植物性的奴役境地,他們本来已經从这种奴役境地解放出来,获得了独立存在。

一棵开花植物的种子,在显微鏡下面,现出两只形成和保护即将朝向光亮的幼芽的子叶并附有生命循环器官和生殖器官,此外还现出第三只子叶,这只子叶合有未来的根并告訴我們:这株植物注定不可避免地要再一次变成景色的一部分。反之,在高級动物中,我們看到受胎的卵从其个体化的存在的最初时刻起就形成一只外鞘,把循环和生殖部分的内部容器——即动物体内的植物因素——封閉起来,并使之与母体以及世界上一切其他事物隔离开来。这只外鞘象征着动物生存的基本特征,并将大地上出现的两种生存加以区别。

它們有高雅的名称,那是古典世界想出并遺留下来的。植物是宇宙一类的东西,而动物則除此以外还是与大宇宙关联的小宇宙。生物单位一直到这样与万有分离并能规定它在万有中的地位时,才变成一个小宇宙。就連在大循环中的各行星也在受奴役,与一个大世界相比能自由运动的只是这些小世界,在它們的意識中大世界就是它們的周围世界(环境)。只有通过小宇宙的这种个性,那种光所呈现于其目前——我們的目前——的事物才获得“实体”的意义,而即使对行星来說,我們从心里也不願意承认它們具有实体的特性。

一切宇宙的东西都有周期性的标志;它有“节拍”(节奏,拍子)。〔2〕一切小宇宙的东西都有极性:它具有“紧张”。

我們談到紧张的注意和紧张的思維,然而一切醒觉的状态在本质上都是紧张的。感觉和对象,我和你,原因和結果,事物和属性,在这些对立物中的每一对之間都存在着一种张力,而当意味深长地被称作“松弛”的状态出现时,代替生活的小宇宙方面,疲倦立刻来临了,不久睡眠也来临了。一个睡着的人,解除了所有的紧张,仅仅过着一种植物性的生活。

另一方面,宇宙节奏是可以用方向、时間、节奏、命运、渴望这样的字眼解释其意义的万事万物——从一队駿馬的蹄声和傲然前进的士兵的沉重步伐,到一双情侶的默默无言的情誼、使社交集会高尚的被感觉到的机智以及“知人論世者”的銳敏的、迅速的判断,此种判断我在前卷〔3〕曾称之为相术的机智。

尽管小宇宙在空間自由运动,宇宙循环的这种节奏仍然持續进行,并时时打破醒觉的个体存在的紧张,使之成为一种被感觉到的完全的和諧。如果我們曾經注意小鳥在高空的飞翔——它如何始終同样地上升、旋轉、滑翔、消失于远方——我們就定会在这全部的运动中感到“它”和“我們”的植物性的确实性,这是无需理性的桥梁把你对它的感觉和我对它的感觉联結在一起的。这就是人和兽中的战爭舞蹈和爱情舞蹈的意义。如此,一团突袭的騎兵在炮火下結成一体;如此,群众在某种奋激的場合下聚集起来,变成一个团体,在頃刻間能够可憫地、盲目地、不可思議地思考和行动,但旋即重行分散开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小宇宙的墙垣被拆除了。它爭夺、恫吓,它推进、拖曳,它逃跑、閃避并搖摆不定。肢体交錯,馳足疾进,众口一呼,万众同运。从許多单个小世界的总合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完全的整体。

我們称宇宙节奏的知觉为“感觉(Fiihlen)”,称小宇宙的紧张的知觉为“情感(Empfinden)”。“感觉性(Sinnlichkeit)”这个詞的含义不淸,将生活的普遍的和植物性的一面与动物的特殊一面之間的淸晰区别混淆了。如果我們主张一个是种族生活或性生活,而另一个是感觉生活,那么它們之間的深刻联系便显示出来了。前者的标記始終是周期性、节奏,甚至是与星辰的大循环的諧和、阴性与月亮之間的关系以及这种生活一般地同夜、春、溫暖的关系。后者存在于光和被照明的事物之間、认識和被认識的事物之間、創伤和致份的武器之間的张力、极性中。在种属发展到較高級阶段时,生活的这两方面的每一方面都形成了特殊的器官,而且发展的程度越高,每一方面的意义也就越加明显。我們有宇宙存在的两种循环器官,血液系統和性器官;还有小宇宙的可动性的两种区别器官,感官和神經。我們必須假定:整个身体在最初旣是一种循环器官又是一种触觉器官。

血液对我們来說是生存的象征。从出生到死亡,从母体輸入子体再由子体輸出,在醒觉的状态中和睡眠中,血液不停地流动,永不止息。祖先的血液流过后代的子子孙孙,把他們联結成由命运、节奏和时間构成的巨大連鎖。最初,这只是由循环的区分、再区分和永远更新的区分过程所完成的,直到最后出现了一种性生殖的特殊器官,使刹那成为持續的象征。此后,生物如何生殖和怀孕,它們体内的植物特性如何驅使它們为了在自己身后保持永恒的循环而自行进行生殖,一种伟大的脉搏跳动如何通过所有分离的心灵发揮作用,充实着、推进着、抑遏着、并往往毁灭着——这是一切生活秘密中的最深刻的秘密,是一切宗敎秘仪和一切伟大詩篇企图洞察的秘密,这种秘密的悲剧激发了歌德創作他的《幸福的爱慕》与《亲和力》,在这里,孩子必須死亡,因为从不調和的血液循环中出生的孩子是一种宇宙罪恶的产物。

这样的小宇宙,当它对大宇宙具有运动自由时,給这些宇宙器官增加了“感觉”器官,这种感觉最初不过是触觉而已。甚至今天在我們发展的高級阶段上,我們仍旧很普遍地使用“触觉”一詞去表示由眼、由耳、甚或由理解所产生的接触,因为这是一种需要和周围世界經常建立联系的生物在感动性上的最簡单的表现。但是,“建立”在这里意味着固定位置,因此一切感觉,不論它們看来是如何地矫飾而与原始的感觉相差悬殊,本质上都是积极的感觉:此外再没有其他的感觉了。各式各样的感觉都区分固有的事物和外来的事物。为了确定外来的事物对固有的事物的位置关系,猎狗的嗅觉同雄鹿的听觉以及飞鷹的視觉所起的作用是一样的。顏色、光亮、音調、气味等等一切可以想象得到的感觉方式都含有分离、距离、扩张的意义。

象血統的宇宙循环一样,感觉的区别活动本来是統一的。活泼的感觉始終也是一种理解的感觉。在这些簡单的关系中,寻觅和发觉是一件事,即我們最宜于称之为“感触”的东西。只是到后来,当对于发展了的感觉提出相当的要求时,感觉和对感觉的理解才不再是等同的,于是后者开始日益淸楚地同前者分开。在外鞘中,鉴别的器官同感觉器官分开,如同性器官同血液循环的器官分开一样。但是我們所使用的“敏銳的”、“敏感的”、“洞察力”、“置喙”、“眼力”等字眼,更不必說邏輯的术語,都是取自視觉世界的,这充分地說明,我們认为一切理解都是由感觉得来的,而且甚至在人类中,二者仍然是共同起作用的。

我們看见一只狗漫不經心地靜臥着,随后立即紧张起来,听着、嗅着,凡是它所仅仅感觉到的,它也企图去理解。此外,它也能反省——在这种状态中,几乎只有理解在起作用,并利用那些粗糙的感觉。古代語言十分明确地表示了感觉等級的这种区别,把每一等級鮮明地区别为一种特殊的活动,予以特殊的标記——即,听、傾听、諦听;嗅、嗅出、力嗅;看、察、观察。在这样的系列中,理性的内容比感觉的内容变得越来越重要了。

然而,最后在其他一切感觉中发展出一种最高的感觉。在我們的理解意志永远难以接近的万有中,某种事物为自己喚起了一种肉体器官。眼睛出现了,在眼睛之中而且与眼睛同存的还有作为它的对立的极、光。关于光的抽象思維可以导致(而且已經导致了)一种理想的光、表现为由光波和光綫构成的一幅总图,但这种发展的意义实际上在于,从此以后生活就通过眼睛的光亮世界去加以把握和理解。这是最大的奇迹,它使人类的万事万物成为它們现在的样子。只是由于这种眼的光亮世界,远景才作为色彩和光亮而出现;只是在这种世界中,夜和日、事物和运动,才在被照明了的空間的广袤中成为可见的,才有在地球上空旋繞的无限遙远的众星所組成的宇宙,才有远远伸张到身体附近以外的个体生活的光的視野。

在这种光的世界中——不是科学借助于心理概念間接演繹出来的光,这些概念(希腊意义的“学說”)本身也是由視觉得来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观察着的人群在这个小小的星球上漫游;光的环境(照耀埃及和墨西哥文化的强烈的南方光流、北方的微明)有助于决定人群的全部生活。人类由于他的眼睛才发展了他的建筑的魔力,在其中,触觉所提供的各种构造因素在光所产生的关系中重新予以规定。宗敎、艺术、思想都是为了光的緣故才兴起的,一切区分都可归結为一点:訴諸肉体的眼,还是訴諸精神的眼。

与此同时,还发生了另外一种很明显的差别,由于使用“意識”(Bewusstsein)这个合义暧昧的詞,这种区别通常都被弄模糊了。我把存在或“在那里(Dasein)”同醒觉的存在或醒觉的意識(Wachsein)区别开来。〔4〕存在具有节奏和方向,而醒觉的意識則是紧张和扩张。在存在中命运統治着,而醒觉的意識則区别原因和結果。前者的根本問題是“何时与何以?”,后者的根本問題是“何地与如何?”

植物过的是一种没有醒觉意識的生活。在睡眠中,一切生物都变成了植物,对周围世界的极性的紧张消失了,而生活的节奏則在持續进行。一棵植物只知道对于何时与何以的关系。初生的緣芽从寒冷的大地中滋生出来,蓓蕾的飽滿,百花怒放、香气馥郁、爭奇斗艳和瓜熟蒂落的全部有力的过程——这一切都是实现一种命运的願望,都是对于“何时”的經常的渴求。

另一方面,“何地”对于一棵植物的存在是不会具有意义的。那是醒觉的人每日重新决定自己对于世界所采取的方向的問題。因为只有存在的脉动是世代迭传的,而醒觉的意識对于每一个小宇宙都是要重新开始的。在这当中,就存在着生殖和誕生之間的区别,前者是延續的一种保証,后者則是一个开端。因此,植物是繁殖起来的,而不是被誕生出来的。它“在那里”,旣无醒觉,也无誕辰,它扩大一个围繞自己的感觉世界。